黄秀玉连忙离开办公桌迎上来,堆笑伸手。齐北却把手垂在身侧没有回应,只是多说了几个字:“我和你爸爸是朋友。”
嘴上说着朋友,表情却如同念叨仇敌,黄秀玉收手一笑,非常尴尬。胡汉良又把其他三位干事作了介绍,几个青年赔笑哈腰,齐北却连头都不点,只是冷冷看一眼。胡汉良打圆场:“巡座到社会部办公楼,主动提出来,先从最后一个办公室走起,所以就先到了咱们新运分会。”
《潜伏·1936》 第一章(6)
胡汉良话音未落,齐北已经转身出门,他只好紧跟了出去。
人虽走了,却留了一屋子的冰冷,半天都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害怕打破这寂静。大家各自坐在办公桌后不再言语,看文件抄表格,似乎都忘了自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
武伯英坐在办公桌后,看看大家,心事重重的样子,拿出一根纸烟,在烟夹子上磕了半天,才用打火机点燃,根本没有去开窗子的意识。这个新来的齐巡官非常有震慑力,给大家的是惧怕,给武伯英的却是一副套索似的。
齐、胡二人走马观花般转完了社会部二楼,下楼梯的时候,胡汉良很识相,落后一个台阶,走在齐北身侧。齐北在楼梯拐弯处突然慢了下来,轻声感叹:
“人物啊!”
胡汉良有些不解:“谁?”
“武伯英。”
“巡座好记性,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胡汉良夸完,笑容从讨好转为轻蔑,“他算哪门子人物?”
齐北冷着脸:“从组织部到社会部,他是唯一没给我笑的人。”
胡汉良赶紧收住笑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俩私交不错,他这个人,我还算了解。读书人,就是这个臭毛病。”
齐北缓缓摇了下头,盯着他:“看来你对他,了解得很浅。”
新运分会办公室唯一的一部电话,静静躺在会议桌的一角,猛然“叮呤呤”响起来,平素倒没觉得它刺耳,此时却吓了大家一跳。电话靠近武伯英这边,他陷入沉思浑然不觉,脑海中翻腾着齐北那张冰冷的瘦脸。黄秀玉冲小栾使了个眼色,他赶忙起身跑过去接听,先招呼接线员:“喂,接过来。”
稍听片刻,小栾变得异常热情:“嫂子啊,你好你好。”
黄秀玉一听小栾称呼“嫂子”,就知道来电的是武伯英的老婆沈兰,于是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上次米部长摆生日酒,家眷们也都去了,黄秀玉和她同桌而坐,算是谋过面。一个规矩本分的少丨妇丨,既不像米部长夫人那样缠着小脚般老套,也不像年轻一辈太太们花枝招展,穿着还算入时,只是颜色有些过于素雅,性格含蓄少语,如同新瓶装着旧酒。黄秀玉倒没有鹊巢鸠占的想法,沈兰难以和自己相比,就像看到报纸上的花边新闻,赵丹娶了叶露茜,八竿子打不着,自己却也要吃些闲醋。
“不忙,没什么事情……你等下。”小栾说着把听筒递向武伯英,武伯英还是丝毫没有反应,他只好轻声叫,“武总,你家里的。”
武家的住宅电话不是武伯英的级别待遇,二十年代末西安城刚兴起电话,大户人家都纷纷安装以显身份,武伯英的父亲当时在湘子庙经营着恒泰当铺,暗中也做些古玩生意,家境殷实,就装了这部电话。三年前家境败落,老父亲一病归西,但这电话还是留了下来。从军政一把抓的杨虎城到分权行政的邵力子,接力发展陕西民生,武家也沾了邮电局更新设备的光,换了一个拨盘电话。从武家打过来需要总机接转,打回去只需拨四个号码,就是等得时间要久一些。如此方便,武伯英却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武太太也很少打过来,除非有紧要事情。
武伯英这才收回思绪,起身接过话筒,也许因为在同仁面前,语气冷冰冰的:“有什么事?”
“家里来了个人,要见你。”
“什么人?”
“没见过,四十来岁,南方口音,留着两撇大胡子。”
武伯英立刻警觉起来,抬眼看了看同事们,沉默片刻。老婆继续补充:“正在院子里和奶奶说话,他还说,以前和你兄弟共过事。”
《潜伏·1936》 第一章(7)
“知道了,回去再说。”武伯英心里一惊,扣上电话,转头平静地给手下交代,“我有事回家一趟,你们处理好手头的事情。”
武伯英掩饰得很好,却也有点一反常态,没有收拢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连领带都忘了取下来,就急急出了办公室。走在外廊上,热气袭来,武伯英脚步不停,边走边脱下西服,搭在左臂上。下楼梯时有同仁笑嘻嘻打招呼,他随口无心地应声,出了楼门直奔东偏门而去。
胡汉良拉开了一楼米部长办公室的门,齐北走了出来,米部长紧跟着送出来。齐北还是那副寒冷的表情,头都不回,左手稍向后撇,有力地下压了一下:“留步。”
米部长不由得听从了指挥,止步办公室门口,笑着说:“慢走,慢走。”
胡汉良放开门扇赶紧跟上,亦步亦趋的样子。二人走了一会儿,齐北看着东侧门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树阴里,轻声问:“那个人是不是武伯英?”
胡汉良拧眉细瞧:“巡座好眼力,见了一次的人,印象都如此深刻。”
齐北撇嘴:“是,还是不是?”
胡汉良被弄得非常窘迫:“是。”
“他去干什么?”
胡汉良这次学乖了:“不知道。”
武伯英左臂搭着西装,出侧门上了竹笆市,随即左拐消失不见。
齐北一直盯着武伯英的背影,直到消失,转头问胡汉良:“听说党部的人,都叫你胡处长?”
胡汉良羞愧难当:“他们瞎叫的。”
“那我,就提拔你做处长。”
胡汉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脚并拢一个立正,前鞠后躬:“多谢巡座栽培!”
“知道我为什么升你吗?”
胡汉良不敢吭声。
齐北眼睛扫了扫满院的房屋,自问自答:“因为你是我目前唯一信任的人。”
胡汉良紧跟答应:“是。”
“我要让你成为党部人见人怕的人。不,我要让调查处,调查处所有的人,成为西安城内人见人怕的人。”
胡汉良欣喜道:“鞍前马后,一切听从巡座安排!”
齐北撇了下嘴,抬头看着树冠,浓密的树叶里夹杂着一爪爪的青果,如同青涩的葡萄幼果,随着微风隐约闪现。
“这是什么树?”
胡汉良抬头看了一眼:“回巡座,楝子树。”
“知道为什么要在官学前种这棵树吗?”齐北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或许知他根本不懂,“武死战,文死谏。这个楝树的楝字,和谏字非常相近。楝籽可以入药,味道很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派你来西安有三个年头了吧,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一介武夫。”
胡汉良非常惶恐:“属下该死。”
“不至于这么严重。”齐北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要瞧不起读书人,因为我,就是一个读书人。”
武伯英没有叫洋车,从竹笆市一直向北,穿过鼓楼出了北院门,转而向东经过旧巡抚衙门,到西华门才拐上北大街,急急朝后宰门的家中走去。
后宰门有门之名却无门之实,不过是北大街上的一个十字路口。
明朝重修长安城墙,取西方安定之意改城名为西安,城墙完全围绕防御战略体系构建,四面仅各开一门,不像唐时长安十门之通达。东面长乐门,南面永宁门,西面安定门,北面安远门,虽失却了唐都长安的恢宏大气,却有了重镇西安的固若金汤。
清军入关后,满汉分离,派驻西安的旗人在城内又筑满城,形成一个城中城。满城东、北两面依托西安城墙,南面、西面筑了两道新墙,南墙立在东大街上,西墙立在北大街上,圈住了西安城东北部,钟楼变成了满城西南角的敌楼。
《潜伏·1936》 第一章(8)
满城内无一汉人居住,而满城外亦无一旗人,在满城南面、西面各开二门,东大街由东向西分别是东厅门和端履门,北大街由南向北分别是西华门和后宰门,用于往来交通,其中东厅门供满族官员去官厅署理政务时使用。民国初拆除满城城墙,城内大街又恢复了“井”字形布局,留下了四个带“门”字的地名,各形成了一个大马路十字。
武家的宅子在后宰门十字东北角上,面南背北,前清时是旗人的房子,包在满城里面。门前的街道没有名字,就叫了后宰门街。武伯英走近自家大门口,躲在电线杆子后点了一支烟卷,看似避风,实则眼睛四处扫视,发现没什么异常,才从容进了门楼,随手把吸了一口的烟卷扔进了门后的青石莲花承露。
武宅是三间三进的庭院。第一进是门楼,进门后就是前院,邻居都起门面房开了店铺生意,武家却还保留着旗人老宅的布局,当年父亲的恒泰当铺开在湘子庙租房经营。
第二进是前房,中间留了条通道,两边各有一间隔房,里面放着恒泰当铺失当的杂物,值钱的都被父亲变卖了应付三年前那场变故,剩下的就是一些衣物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