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元庆减了一年刑。大家都感觉奇怪，元庆满打满算才劳改了三年，刑期不过半，怎么会一下子减了一年？

可是这事儿元庆心里有数，甚至还觉得自己吃亏了，立了这么大的一次功，怎么才减一年。

事情的起因在刚子。

一次下地的时候，刚子躲在河沿下的一个斜坡上用蚂蚱钓青蛙，钓上来的青蛙被他切了腿，没了腿的青蛙拖拉着上半身子到处乱爬。也许蛤蟆眼跟那些青蛙真的有亲戚关系，心里很难受，悄悄地观察刚子在做什么。刚子把那些切下来的青蛙腿摆在斜坡上晾晒，聚精会神地开始下一轮垂钓。蛤蟆眼想要立刻去报告政府，想想自己刚才也在违反纪律——在沟里点火，烧玉米棒子吃，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蛤蟆眼心想，刚子的嘴很馋，他肯定是想把这些青蛙腿加工成某种“大餐”，好了，等他吃的时候我再举报也不迟。心中一阵奸笑，蛤蟆眼悄悄地退了回去。

蛤蟆眼一直想要找个机会修理修理刚子，因为他从一跟刚子照面就被他给痛打了一顿，想起来心就发灰。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刚子被蛤蟆眼这个睚眦必报的老贼惦记上，实属在劫难逃。

收工了。刚子将那些半干的青蛙腿装进一只饭盒，细细地撒上盐，盖好盖子，掖到了工具房的一个角落。

过了几天，下午收工回来，刚子一本正经地对元庆说，这次我要真的请你吃一顿泰国大餐，撒谎“瞎儿”的。

瞎儿是一句比较恶毒的咒语，元庆说，你快拉倒吧，去年那顿泰国大餐“瞎”了，你也没变成瞎儿。

刚子很较真，一横脖子：“真的，这次要是吃不成，我是瞎儿！”

元庆估计他没准儿又倒腾了些豆虫之类的恶心玩意儿，不想跟他掺和，笑道：“当你的瞎儿去吧。”

没想，刚子真的差点儿被人给加工成“瞎儿”。

晚上吃饭的时候，刚子招呼元庆进了工具房。跟去年这个时候的“工艺流程”一样，刚子又在一个角落里支起了“临时锅灶”。元庆等他把饭盒打开，上眼一瞅，转身就走：“你这个瞎儿！”刚子在后面忿忿地哼了一声：“装什么白面书生啊？饿极了，屎你都吃。凭着这么好的美味你不眼馋，你才是个瞎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哼着小曲开始忙碌。

元庆在吃自己的饭，刚子在工具房里“掌勺”，一丝奇怪的香味顺着门缝钻了出来。

因为经常有人在里面烧点儿“野味”打打牙祭，元庆也没往心里去，尽管他知道这属于违反监规纪律的行为。

正所谓“民不告官不究”，在这儿，因为这种小事儿被处罚的，和外面那些贪官的曝光率一样低得可喜。

但今天这事儿不一样了，因为犯事儿的是刚子，这只“民愤”较大的狐狸身边今天没有元庆这只老虎。

其实这事儿搁在任何一个稍有威信的人身上，算不了什么大事儿，但是刚子不同，他经常打人，属于人人都想逮机会奋起而攻之的那一类人。这事儿仔细一分析也有点儿意思，就像某个神奇国度里的法律，只要它想制裁哪个人，同样的一件事情，别人安然无恙，那个人也许会丢了性命。比如上个月发生在别的中队的一次“喝酒事件”，四个“积委会”成员一起喝酒，被人“戳”了，两个进了严管队，两个没事儿，其中的一个还减刑释放了。有人说那是因为那两个没事儿的人举报了其他的两个。这个说法只有傻～逼才信——这四个家伙被抓到现行的时候正在碰杯，难不成那两个没事儿的老哥跟多年之后的一部电视连续剧《潜伏》里的余则成一样，是潜伏在酒场里的地下党？

香味越来越浓地飘出来的时候，蛤蟆眼不见了。

香味渐渐消散的时候，赵队提着一副“捧子”进来了……

当晚，刚子灰头土脸地戴着捧子，低头弯腰，站在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接受“帮助”。

元庆想要替刚子说两句好话，没等开口就被赵队眼里射出的两道冷光给阉割了。

当七八个犯人蜂拥而上，刚子被淹没在一阵拳脚里的时候，元庆在心里发了一个毒誓：我不灭了蛤蟆眼誓不为人。

半夜，刚子悄悄爬起来，用力睁着他那双比“瞎儿”强不了多少的眼睛对元庆说，我不想活了，我要弄死蛤蟆眼。

元庆夺下刚子已经准备好的一把剜玉米棒用的锥子，拉着他进了工具房。

蹲在一个角落，元庆说：“打劳改什么事情遇不上？忍着点儿，一切事情等出去以后再解决。”

刚子哭了：“小哥，我还有十好几年才能出去，等我出去，要找到蛤蟆眼，也许大海都干了……我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如果把这事儿忍了，我以后再也爬不起来了。这里是监狱啊，在这么小的一个空间里，什么矛盾都得直接面对，没有回避和逃脱的余地……”

元庆打断了他：“活着不好吗？”

刚子擦了一把眼泪，手背上有脓也有血：“我倒是想要活着，可是就这么个折腾法儿，我以后还活他妈个×毛啊……”

元庆拍了拍刚子的胳膊：“你给我‘抻’起来，这事儿我来办，不给蛤蟆眼‘秃噜’了毛，我是瞎儿！”

刚子还要说什么，元庆用力一按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元庆找了一块空地，笑着对欧小强说：“你这几天是不是被蛤蟆眼给×呕了？”

欧小强哆嗦了一下：“没呕……咦？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东北的，实在……我就上个月跟他在苞米地里弄过那一把，以后再也没弄。”

元庆收起了笑容：“去年那次我原谅了你们，可是你们不自觉，还弄，想要加刑是吧？”

欧小强的脸一下子黄了：“元哥，挨×的不应该加刑吧？我是被害人啊……元哥，以后我不跟他弄了成不？”

“那么你跟谁弄？”元庆不动声色地瞅着欧小强。

“元哥，不会吧？难道你……”欧小强的脸由黄变红，“哥，你逗我玩儿呢……我东北的，实在，你一句话的事儿。”

“滚犊子！”元庆学欧小强的口音，一吼，“你他妈还真以为你是个老娘们儿？老子大旱三年不让鸡～巴吃屎。”

“那你啥意思啊……哥，你给个痛快话，有啥说啥，我赴汤蹈火。”

“知道我的历史吧？跟我拧着，不死我也让你去层皮。”

“我哪儿跟你拧着了？”欧小强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哥，我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一盒烟才跟蛤蟆眼……”

“他强奸了你，我没说错吧？”

“强奸，强奸……哥，这应该叫鸡～奸吧？法律上的事儿……”欧小强又是一哆嗦，“对，没错，他强奸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没有证据这可是诬陷罪，要加刑的。”

“怎么没有证据？我的裤头……哥，我东北的，实在人，怕他白×不给烟，我留着一条裤头，那上面有……”

“我操你亲姥姥的……”元庆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摇着手干呕，“别说啦……告他！”

“哥，你不怕这事儿影响咱们组里的改造成绩？对，不能，不能啊……我明白了，”欧小强郑重其事地咳嗽了一声，“我真佩服元哥的为人，元哥为了替刚子哥出气……呸呸，你瞧我这张嘴……元哥为了伸张正义，不怕得罪穷凶极恶的蛤蟆眼，鼓励我勇敢地站出来……”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元庆坏笑一声，“收工以后你勾引蛤蟆眼一下，让他去工具房……”

“哥你外行了，我们有地方……”欧小强突然不说话了。

“说呀，你们有什么地方？”

“那啥，那啥……”欧小强咽了一口干唾沫，一横脖子，似乎是豁出去了，“我们在茅房后面弄！”

“茅房后面？”元庆闭眼一想，心一紧，好家伙，这俩小子真他妈的色胆包天啊……欧小强说的那个茅房是一中队用来沤肥料的一个大池子，三面用土墙围着，一面朝向监区大院儿。如果大队的厕所“满员”，有的人会跑到那儿去大便。但那是在白天，晚上那边过不去，想要过去的话需要躲过半分钟一次的探照灯。据说去年冬天，一个无期犯假装过去上大便，爬到靠近电网的那堵土墙上，想要试探着能否爬上电网下的那面大墙，被武警发现了，一枪打过来，差点儿要了这家伙的命。有了！元庆的心又是一紧……好啊，让你们过去，然后举报——越狱！

“小强，那就依你，你们今晚过去‘那啥’，趁他想要‘那啥’的时候，你吆喝强奸……”

“哥，我不太敢呀……万一惹毛了他，他掐死我……”

“没事儿……”元庆稍一思考，抬手摸了一把欧小强的肩膀，“你把他先支过去，然后往回跑，后面的事情有我。”

“真的？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元庆递给了欧小强一盒大前门烟，“事成之后，你今后所有的烟我提供。”

“瞎儿撒谎？”欧小强激动得浑身哆嗦。

“瞎儿撒谎！”

“好！”欧小强狠狠地抓起一块坷垃，猛地摔向玉米地，“看我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