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川答应,这就给他老婆写信,下次他老婆来接见的话,将这些材料带来给元庆。
元庆问梁川,你的申诉情况怎么样了?
梁川哼哼两声,帕金森病人似的哆嗦:“太难了,太难了……材料全打回来了,政府不管我了。”
梁川判得那么冤枉都不被受理,元庆觉得自己这点事儿就更没有个标靶了,干脆不去想了。
这次听天林这么一说,元庆的心又开始活动,也许申诉还真的是一条出路?
天林接着说:“你还别不相信,隔壁二中队有个破坏公共生产资料犯就改判回家了,因为现在牲畜都分给个人了,他杀的是自己的一头牛,不属于破坏公共生产资料。这就证明政府还是公正的,一些严打期间误判和错判的案子,早晚得改判……我们组有两个伤害犯,一个把人的手砍断了,三年,一个把人的一根指头掰断了,七年,你看这多大的差距?你不过是把人的胳膊打断了,连那个把人砍断手的罪过都不如……”
元庆摇摇手不让他说了:“我可能是‘卡’在狱霸上了吧。”
天林笑了:“刑法上有狱霸这个罪名吗?”
元庆的脑子又糊涂了,干脆另开话题:“你和小军能不能改判?”
天林笑弯了腰:“改个屁呀……小军有人命,我属于重伤害,我们要是改判,监狱里就没人了。”
元庆点了点头:“那就好好干,等着减刑吧。”
“我们正在‘调口子’呢,你放心,口子调好了,咱三个人就是大头,”小军直起腰,一脸严肃地说,“想要减刑,不是能出力干活儿就行的,靠得是脑子。小军的意思是,先控制住值班室,然后控制住积委会,当个隐形‘大头皇’。有些事情政府不好处理,必然想到犯人,那时候,嘿嘿……走着瞧吧。本来我想等朱大志走了以后,我上位,后来一想,没意思,那是个汉奸活儿,在政府跟前低三下四,在犯人跟前装逼,不是我干的,先这么凑合着吧……小军说,最好弄个迷汉‘撮’上去当主任,其实那是个傀儡,背后主事儿的是咱爷们儿。”
元庆听得有些兴奋:“这样减刑就有门儿了?”
天林点点头:“这才是第一步,只要成功了,后面就顺当多了,最终就是减刑两个字。”
元庆想了想,开口说:“我能做点儿什么呢?”
天林说:“把你们组那俩不该硬的时候乱硬的鸡巴太监了,你当组长,值班室就是咱们的了。”
元庆嗯嗯着,脑子乱转,一颗心上下忽悠……
孙奎在那边拍铁栅栏:“元庆,招呼大家出来看电视啦——迪斯科大赛!”
元庆转头,没有看见夏世虎,估计刚才他们俩“舞扎”得不轻,世虎有可能回去“卧”起来,准备下一次反扑了。
电视机的音量很大,轰隆轰隆就像放山炮,可是大家好像都是聋子,全都绿着眼看那些不停摇动着的女人屁股。
元庆不敢看,回值班室的路上,心被一个狐狸脸的小妞塞得满满的,恍惚懂得了人常说的“心堵得慌”是什么意思了。
按着裤裆坐下,元庆看见夏世虎蒙着头躺在床上,呼吸声比电视机里的音乐小不了多少。
元庆冷笑一声,貌似关心地说:“外面在看迪斯科大赛呢。世虎哥不看上海滩了?”
世虎不说话,喘气声也没了,被子在哆嗦,他好像在里面跟一个看不见的女人“热闹”。
元旦那天上午,钱广把元庆喊道走廊上,神秘兮兮地说,他收工的路上碰见万杰了,万杰佝偻着腰站在五车间门口跟大勇说话,大勇胳膊上的绷带拆了,瘦得像只猴子,两个人嘀嘀咕咕很神秘的样子。“你得当心点儿,看这俩小子的表情,好像在商量什么重大事情呢,”钱广的表情就像一个跟同志接头的地下工作者,“我还听说,黄健明没事儿了,有人看见他来接见过大勇呢,他们不会不谈论你的事儿。”
元庆笑道:“他们够不着我。”
钱广撇撇嘴:“反正小心强过‘懊恨’,大勇能在社会上混成那么大的名声,不是一点儿道行都没有。”
元庆的心思不在这里,挥手赶钱广走:“别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儿,老子什么都不怕。”
钱广还想跟罗嗦,元庆丢给他半包烟:“滚吧。”钱广说声“元哥是个明白人”,脚上踩着滑轮似的飘远了。
元庆早就料到大勇和万杰会反扑,但他不想让这件事情闹得自己有压力,劳改本身就压得人够呛。
晚上,大雪停了,大墙外面灯火璀璨,天空中不时炸起一个礼花,漫天飞火照亮了大墙内外。
关了电视,招呼完大家睡觉,元庆悄悄推开了虚掩着的储藏室门。
朱大志坐在墙角的一张床上,笑咪咪地望着元庆:“过年好。”
元庆说声“过年好”,刚要回身关门,朱大志吹了一声口哨:“等等,还有人。”
元庆问:“谁?”
朱大志说:“孙奎。”
元庆的脑袋嗡的一下,老朱“彪”了?脑子一转,笑了:“朱哥真是心细,怕事儿‘炸’了吧?”
朱大志“嗳”了一声:“哪儿的话这是?咱们又没做违反监规纪律的事儿,谈什么炸不炸的?”
元庆呸呸两声:“你瞧我这张嘴……对,对,咱们互相拜个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大志指了指门口:“你去看看孙奎来了没有,别让他鬼鬼祟祟的,越是那样越容易坏事儿。”
元庆出门,一眼看见贴着墙根往这边走的孙奎,冲他招招手,缩回了屋子:“他来了。”
朱大志盘腿上床,从被子下面拿出一个包裹,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三根塑料皮香肠,一包切好了的酱牛肉,几根大葱,一瓶虾酱,一包花生米,一包虾皮,然后摊摊手:“没了。在这里,五十块钱也就这么点玩意儿了。”元庆瞅瞅那包花生米,心中有数,那是喝白酒的好肴儿,笑道:“朱哥太铺张了,这么多好吃的啊……唉,要是再下上一壶好茶就好了,不然不好消化。”朱大志冲门口一努嘴:“大奎有。”
孙奎侧着身子挤进来了:“好家伙,过来一趟真不容易……”
朱大志抬了抬眼皮:“他不让你来?”
孙奎冲天翻了一个白眼:“我还得听他的呢。我说,我给大志哥拜个年去,他说,快去快回啊。我说,大志哥要顺便给咱们组安排一下明年的工作任务。他说,朱大志算哪根葱?安排工作有政府,轮不到他。我说,反正我得过去看看,大志哥对咱们值班室的人不错。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那叫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这话元庆不相信,昨天这俩小子就不搭腔了,怎么会冷不丁说那么多话?
朱大志笑着摇了摇手:“你还不允许人家发发牢骚了?不管他,带茶叶来了吗?”
朱大志瞅瞅元庆,从背后摸出一只茶壶来:“带来了。元庆你看好了啊,这是茶叶。”
“我看见了,不是茶叶,是茶壶,”元庆恍惚明白这两个人有什么默契,胡乱打哈哈,“孙哥有能耐,装着开水的茶壶别在腰上也不怕烫着……”“烫不着,凉茶嘛,”朱大志的手里忽然多了一个酒瓶子,咬开瓶盖,边往茶壶里倒边说,“好‘茶肴’必须配好茶叶,这就叫做档次,连这个都不懂,那就是彪子了,这样的彪子会死得很惨,”抬起头,看看孙奎再看看元庆,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我说得对吗?”
“对,很对,”闻到酒香的元庆已经掌握不住自己的脑子了,一个劲地吸鼻子,“好茶,好茶。”
“喝吧,”朱大志将酒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拧一把嘴唇说,“感谢孙奎同犯,你让我们过了一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