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站不住了,摸着墙角往下蹲,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门槛边露出一簇小草,元庆拽着它蹲了起来。摸摸自己的屁股,再看着手里的这簇小草,元庆想,小草比我有耐力,小草天生脾气拗,就算头上有东西挡着,它也能侧着身子,探出头来,一点一点地往上挤,我就不行,我要是挤不出来就沉不住气了,总想爆发,那可不行,那样不是被火烧掉或者被人拔掉被兔子吃掉,就是被一块更大更坚硬的石头压住,蜷在阴暗潮湿里,永世不得露头。我得好好沉下心来想一想了……马队在前面催促,元庆拎起胡金带来的那个网兜,快步冲进雨线。
一身泥水地回到值班室,元庆打开了网兜,里面有两条烟,几个罐头和一包茶叶。
元庆把一条烟掰断,递给孙奎和世虎一人一半,央求两人出去,说他要在里面哭一场。
孙奎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世虎说,应该哭,谁一下子加了这么多年刑也扛不住。
门一关,元庆匆匆打开那包茶叶,里面有一卷钱,数数,一百整,元庆将钱贴在胸口上,山贼一样地笑。
晚上,元庆把小军喊到厕所洗手池那边,问:“劳改队里要是有钱,应该怎么花?”
小军明白过来,嘿嘿地笑:“有‘老就’(劳改释放后就业在监狱的),什么东西都能带进来。”
元庆问:“酒呢?”
小军说:“那是找死。二中队有几个喝酒的,被人点了眼药,都砸了严管。”
元庆拿出五十块钱来,递给小军:“你看着弄点儿‘好货’,酒咱就不喝了。”
元庆隐藏了另一半钱,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太想喝酒了……
小军藏好钱,转身就走:“明天我把孙奎和夏彪子撵出去,咱们聚餐!”
第十二章智力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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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元庆想不到的是,二中队那帮喝酒的人里面竟然有大龙。一打听,元庆几乎笑瘫。原来大龙本来在三中队拉铁屑,那天卸完铁屑溜达到二中队那边,碰上一个社会上认识的朋友在吹牛,说他在外面喝过90来度的白酒,三瓶没事儿,回家还能跟他老婆大战三个回合。大龙揭发他也就三瓶啤酒的量。那伙计恼了,喷着唾沫拍胸脯,说,谁要是拿来三瓶白酒,他不一口气灌下去,就越狱给大家看。结果,大龙直接找了一个“老就”,三说二卖就“赊”回来三瓶白酒。找了几个人作证,让那个吹牛的伙计喝,那伙计耍赖,不喝,被大龙直接“加工”成了醉汉。剩下的酒,大龙跟那几个作证的兄弟喝了。本来没事儿,谁知一个兄弟上了酒劲,回去说醉话,就那么“炸”了。
元庆把这事儿当笑话对天林说了,天林笑不出来,说,大龙就这么“作”下去,早晚烂在监狱里。
打听到大龙在严管队哪个号儿,元庆通过小军的关系过去给他送了一身棉衣,这事儿就放下了。
小军说,别管他,这小子皮糙肉厚,还脑积水,扛折腾着呢,关几天放回来就“好病儿”了。
这些天开始下雪,起初很小,像筛糠那样下一阵停一阵,最近几天连续下,雪片大得像鹅毛。
还差一天就是元旦了,听说元旦要放一天假。
上早班的犯人收工回来,元庆揣着五十块钱,装作“巡察”的样子,来了朱大志的监室。
朱大志已经安排人将第一道铁栅栏旁边的那个储藏室收拾出来了,“研究工作”的时候,他会叫上几个人在里面喝茶。
朱大志见元庆在门口三进三出,知道有事儿,笑呵呵地出来了。
元庆笑道:“朱哥自己有办公室还在号儿里‘趴撒’着?”
朱大志说:“党号召‘领导干部’要深入基层嘛……小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元庆小声说:“明天就是元旦了,外面在这个时候都给领导送礼,这个破地方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我给你预备了点‘板儿’,就是不知道这合适不合适。”“小哥你真是太客气了,”朱大志左右扫了两眼,压低声音说,“咱们去储藏室说,”提高声音笑,“哈哈哈,过元旦嘛,过元旦就是过小年,过阳历年,是过大年的弟弟……嗯,也是你弟弟,都姓元,元旦元庆,一家子……”搂着元庆的肩膀进了储藏室。
朱大志关好门,冲元庆嘘了一声:“几个‘板儿’?”
元庆说:“不多,十个八个的……我不知道这儿是个什么规矩,没敢动。”
朱大志伸手,又缩了回去,笑得很喜相:“可以动啊,你可以去找‘老就’啊,我也没有办法花,这事儿挺危险的。”
元庆心说,要不人家都叫你老狐狸呢,你一个完全彻底的劳改油子,会没有办法花?连小军都有办法花呢。
前天晚上,小军来值班室,后面跟着天林,小军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对孙奎和夏世虎说:“你们俩出去一趟,我跟元庆和天林有事要借地方一用,不喊你们不要回来。”关上门,打开带来的一个黄书包,拎出几瓶汽水,然后把书包往床上一抖,香肠、牛肉干、鱼片什么的滚了一床单,里面竟然还有炸好了的蛤蜊和一大块酱牛肉。天林流着口水说,要是有酒就好了。小军说声“吃你的吧”,打开一瓶汽水,一口汽水一口肉,闷着头猛吃。“战斗”在沉默中匆匆结束。小军边出门边说:“在哪儿说哪儿的话,别想三想四的。”元庆和天林对视一下,无语。
其实,在这之前,元庆就听天林说过,小军“玩独”的,经常一个人藏在车间的黑影里喝酒。
嘿嘿,这次老子也要玩独的……
元庆冲朱大志笑了笑:“朱哥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呢,这钱是给你的,你快要走了,我送你点儿路费嘛。”
朱大志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哥别跟我玩心眼儿。是不是想喝酒了?”
元庆连连摇手:“谁那么想谁是孙子!真的,这真是给你做路费的。”
朱大志又开始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得,看哥哥的吧,明天晚上你直接过来。”
元庆将钱塞进了朱大志的口袋:“我真的不喝酒啊。明天晚上过来给哥哥拜年。”
出门,看见孙奎在铁栅栏前面的空地上摆弄电视机,元庆问:“今天可以看电视?”
孙奎说:“马队刚才上来说,从今天下午到明天半夜,电视机不能停,防止大家想家……怪,这几天电视里有迪斯科大赛,我怎么调不出来呢?”夏世虎过来了:“看什么迪斯科大赛?看上海滩!许文强要砸冯敬尧了,关键时刻不能不看。”孙奎哼哼唧唧地说:“大家都想看迪斯科大赛……”“是你自己想看吧?”夏世虎推开孙奎,不停地掰动按钮,“谁不知道谁呀,你不就是惦记着里面有大嫚儿扭屁股吗?”
元庆不想掺和他们俩的事情,说声“我去各组转转”,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身后,传来孙奎的一声尖叫:“别动手啊!”
元庆估计这俩家伙正式卯上了,没有回头,心里冷笑,你们“造”吧,早晚死一个。
前天“聚餐”结束,元庆喊回孙奎和夏世虎,拉着天林在走廊上说话。说到减刑这码事儿,天林说,我觉得你奔这条路走很难,就算给你减上五年,你还有五年要打,多长啊?再说,刑期减半这一说基本都是胡说八道,我没看见有减那么多的。元庆的心有些毛糙,问,那你说我应该走哪条道?天林说,我听说你要申诉,我觉得还是申诉这事儿来得快当……元庆闷闷地点了点头:“也是。不过更难啊。”
前几天,元庆跟梁川借了一本《刑法》,对照伤害罪这一条研究了半天,硬是看不明白。
那上面说,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算是致人重伤吗?元庆不知道胳膊骨折算不算重伤。
里面还说,如果在紧急避险过程中造成一定伤害的,则不构成犯罪。我算不算紧急避险呢?好像不算,当初大勇还没来得及动手……轻伤以下的轻微伤和一般的殴打行为,不能构成本罪。至于重伤、轻伤、轻微伤区分的标准,应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丨安丨部、司法部联合发布的《人体重伤鉴定标准》和《人体轻伤鉴定标准》的规定为准。可是这些材料哪里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