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减轻陈的负担,我建议,把两个孩子送回即墨老家,儿子魏刚上小学,由父母亲照顾,女儿送到一中住校,大哥是一中教师,他们的家就在一中宿舍,可照顾一下,陈申请去青岛燕儿岛疗养院休养(按规定,她们吃甲等保健的,每年有疗养假一个月)顺便回家照料一下,等孩子们在老家住习惯了,就回来上班。
陈有些犹豫,主要是担心给亲戚们添麻烦。父母和大哥嫂得知我要出国,很是欣喜,表示全力支持,让我们只管放心。陈得知后,也就同意了。
我把工作交代了一下。根据滕所长指示,科技委的秘书长,暂由老董兼任,小汲负责办公室事务工作。小汲听说我要走,大泼冷水。
“魏师傅,说句话,可能不中听:你的决定是完全错误的!”
“为什么?”我问她。
“我有预感。”她瞪了我一眼,重复了一句:“你走不了的!”
因为事情很多,我不想和她多说,就匆匆走了。
把家人送回了老家,我便去曹家沟报到,参加院里统一组织的英语(口语)培训去了。
曹家沟,几年不见,面貌大变样了。九所回北京后,这儿变成九院职工大学——《曙光工学院》了。各所的青年职工(包括“工农兵大学生”),根据院里安排,纷纷来此补课,教室里,教师高谈阔论,操场上,小青年龙腾虎跃,不时地,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乐器声,令人心旷神怡。
总之,时过境迁,当年九所的老学究们,在此牢骚满腹的沉闷气氛,一去不复返了。
开课之前,“铁将军”俞大光做了“开学训词”。
俞大光, 221时代,是设计部著名的“三光”之一,对两弹攻关,作出过重大贡献。来四川后,曾任五所所长,后任院科技委副主任,兼曙光工学院名誉院长,他是国内著名电学专家,教育部审定的大学课本《电工学》,就是他编写的,一用就是很多年。他在担任哈工大教授时,因考试严格,得绰号“铁将军”。
“训词”内容,印象深的是下面几句:
“……众所周知的原因,九院目前人才老化、知识老化,青黄不接,出现严重的断层,解决办法,一是青年才俊的选拔培养,二是中年人的继续教育。出国进修,就是一条继续教育的好途径,也是改革开放,给我们带来的机遇。在座的,很多人已经是中年了,目前担负重任,家庭、工作一肩挑,再学习,困难不少,但为了九院的未来,大家只好再拼搏一下了——”
俞宣布了几条纪律,记得有一条是:在这幢楼里,以后大家见面,只能说英语,不能说中文。
离开校园多年,突然又坐在课桌后面,跟着老师,亦步亦趋地读英文,恍惚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遥远的学生时代。
李清照词云: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是的,课桌,黑板,教师,同学,一切似曾相识,但心情,却永远回不到当年的纯真了。我一边听,一边想心事,想三所,想朋友,更挂牵着回家的陈和孩子们,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二所的黄(林的密友),也是这次培训的“同学”之一。我们朝夕相处,聊了不少事情,有一些让我感慨万分。
第一次见面,我们相视许久,不说一句话。
黄变老了,有了白发,身材也胖了一些,但精神很好,目光更加深邃了。如果在路上遇见,我可能不敢认了。在她的眼里,我大概也是如此。
遥想当年的青春时光,峥嵘岁月,谈及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有好几次,我们止不住泪流满面,谈话不得不中断。
黄来二所后,一直在科研第一线,任课题组长,研究中子源和标识用同位素,军转民后,又承担了几个民用课题(测井用),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整天忙得团团转,回家后,全身就像散了架,躺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一般说,女强人后面,总有一个模范丈夫,黄也不例外。黄的爱人郭,清华大学毕业生,从事放化测试,课题负责人,工作也很繁重、劳累。但他一回家,总是抢着做家务活,对黄体贴入微。
小郭不仅饭做得很好,还心灵手巧,会干木匠、电工、瓦工活,另外,他竟然还学会了,历来被认为是女人独占的技术——织毛衣,前几条,大家很钦佩,唯独最后一条,被男子汉们引为笑谈。
有一次地下核试验,测试坑道塌方严重,为了获得宝贵的数据(核爆后,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取样),郭和二所的几个战友,毅然冲进了落石不断的坑道,进行人工采样。数据取到了,但郭受到超剂量的辐射,从此身体一蹶不振。
疗养结束后,所里将他调离有害岗位,安排在工会协助工作。
这一来,他彻底变成了“家庭妇男”了。老黄没有了后顾之忧,全力投入科研之中,连接取得优异成果,获得多项国防科委奖励,受到院所的多次表彰,并进入了所技术委员会,获得“四川省巾帼十佳”称号。
然而,好景不长,灾难突然降临。
有一天,郭感到腹中不适,去医院检查,得知患有肝癌,已经晚期了,立即送川医住院手术,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癌肿,发展的速度极快,从发现到他去世,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转瞬之间,黄赖以依托的,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垮塌,把她和十五岁的宝贝女儿,撇在大山深处,自己先走了。
弥留之际,黄在病床前,伤心欲绝。
郭安慰黄说:“别难过。还记得小林吗?”
黄点点头。
郭说:“她是在结婚前夕去世的,才二十多岁。我们呢,已经幸福生活了十几年了,孩子都上中学了,是不是?和小林比,我们该知足了。”
“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是活者的不幸。”黄以一句哲理性的感想,结束了对丈夫的回忆。
黄说,她这次出国,选题是基本粒子研究,是王老建议的。
据她说,王老离开九院后,对九院的事业依然关注。他不久前和光学家王大珩联合,给中央写了建议,希望能像当年搞“两弹一星”一样,集中财力物力人力,跟踪世界高新技术,并且要加强基础科学研究的投入,眼光要放远一点,否则会越来越落后,后果严重。小平同志批了:此事要抓紧办,不能拖(大意)。
“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送回老家了。”黄说:“我母亲年纪大了,真不忍心给她添麻烦,可没办法。郭的父母,都不在了。走的时候,望着一老一小在门口摆手,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学习期间,我还见到了小谢。
有一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在操场散步,看见一个女同志,急急忙忙朝着我跑过来,仔细看时,却是小谢。
看到她慌慌张张跑过来,我有些纳闷,也有些紧张:怎么回事?莫非江又出事了!
江在梓潼入监服刑,已经一年多了。
刚开始,我去探视过几次。后来,渐渐去的少了,一是小谢经常去,二是304的任主任,也经常去看他,我随时都能得知他的情况。总的说来,一切还算正常,狱方没有刁难他,生活条件,也还可以,他的情绪,也算比较稳定。
据任主任(江入狱后,任转正为主任了)说,为了尽快解决767型号的加工难题,院里正在向最高法院写报告,请求保释,让江阶段性的,回304室参加攻关。但江是死刑犯,手续比较复杂(也可能有费父的因素),报告打了很久了,一直未获批准。
可能跑得太急了,小谢来到面前时,气喘吁吁,弯下腰,双手扶住膝盖,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要扶她一下,她却一边喘气,一边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