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是个大秃顶，整个脑袋顶端寸毛不剩，下方一圈乱发乱糟糟的如脏稻草一般。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白衬衣黑西裤一丝不苟，正襟危坐，与老太一样分明是个学者，但他手摇巴蕉扇，身材瘦弱似乎弱不禁风。他长考后缓缓对以“炮四退二”。

因为我记得这残局结局，我知道这老太婆厉害，这一局她已赢了。

进入秋天，天气就象孩子的脸，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雨哗啦哗啦下了一阵，地上水流成河，却骤然一下就停了。头顶黑沉沉的乌云如草原上牛羊奔逐，在争先恐后地向东狂奔。乌云过去一会，天高云淡，白云飘飘，西边天宇现出一抹紫红色，染红雨后的城市。

我不懂象棋，也就能看几步远。但在西山劳教所劳教时，由于无聊，我曾读过郑管教的《象棋残局解》，恰好记得这个棋形。

“尚所长，你老输了，明天得准时噢……”

围观的一个白发老者恭恭敬敬地道，似乎意犹未尽，生怕他明天不来。能看得出来，当年他们一定是很好的同事。

“那是那是，哇我闺女下班了不下了不下了。老林啊，明天送闺女来上班，陪你老下一天。老家伙，谁赢谁请客哦，哈哈哈……”

尚老对妇人道，然后爽朗地大笑起来。

老妇人和众老头也笑，老妇人说道，“没问题，明天我一准还赢你。”

我快速退到花坛另一边，只听尚春香带着嗔声抱怨道，“爸，你又在这下一天啊？天这么热快不要来了吧，我一定听话哪也不去行了吧？”

“那不行，你老爸我不放心，等你啥时收心了再说……”

父女俩拌着嘴，推着自行车一起走远了。

尚春香分明看到了我，她身体僵硬，步伐都零乱了，人很紧张，走过去老远仍扭头回首看了我一眼。这一瞥让我心里隐隐感觉刺疼，象被火烫着一般，我能感觉得出那娇眸中的幽怨、凄苦和些许无奈。

年少时我们懵懂无知不知深浅混社会，提着板砖木棍敢往人脑袋上拸，一次次“严打”“硕果”仅存，能混到今天这个“境界”都是身不由已。于是，我们便成了世俗世界里的另类，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流氓。

家里的老人们都希望我们远离江湖，其实今天我们身在的江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江湖。时代在前进，我们已经定形，今天的“江湖”，已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尚春香那幽怨与无奈的目光中，分明有一丝坚定。她是在给我传达信息，那就是保存在她手中的东西安然无恙！

只听几个围观的老头手里捧着烟，议论纷纷，感慨万端。

“妖里妖气，都三十多岁了还不安份，上辈子造的孽啊！”

“整天让老头子看着，听说上一回尚所长差点被她活活气死。”

“听说大港区机关下放干部李成栋，大过年让他儿子活活气得腿蹬了。她媳妇立马就与姘头结婚了……”

“你说养这样毒的崽，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啥坏事啊？”

老太正在收拾棋盘，她听不下去了，长长叹息一声道，“喂喂喂你们都不要这样背后议论人好不好？啊？尚所长是个大学者，这些年回城的人那么多，治安那么乱，出去混的就都坏人么？再说又不是春香一个。”

棋下得这么好的妇人不多，不在背后论人是非短长、自律甚严的妇人更不多。这老妇看来过去也是个大领导，言语声音并不高但很有威慑力，众人七嘴八舌、胡乱议论顿时戛然而止。

看着尚春香扶着父亲胳膊远去的背影，听着这些文化人的议论，我心里五味杂陈。刘希玉去南方正骨去了，或许就没打算回来，尚春香或已寒心，她这是真的决心退出江湖了。果然如此，我就不该再来打扰这个小嫂子的平静生活。

可保存在她手中的那些“丨炸丨弹”，也就是华锐集团的“海景房分配方案”，我得另觅地方保管。我从来没打算引爆它们，但也从来没有销毁它们的念头！

骑着车离开博物馆，顺坡下行前面到了大学路。我左转向南，路边的长城酒店可能有新人婚宴才结束，宾客们的车辆蜂拥而出，我不得不停下让道。

长城酒店是三星级，属于北霸天的浮山酒店集团旗下企业。

当年李小小、庄西风将新联大酒店翻新装修成五星级大酒店，曹啸野为了分庭抗礼，便买下路东这三座老楼，改造装修成了旅游酒店。现在，它与大学路对面气势辉煌的新联大酒店遥遥相对，却老态尽显，相形见绌。

想到北霸天，便又想到了路阎王。从几年前我进入天都公司起，与庄西风的ZS集团生死相搏、难解难分，与北霸天、路阎王却互无瓜葛。曹啸野已经默许刘风平投靠荆拥军，这是一个严重的信号。现在庄西风相逼甚急，我必须尽量不与另两家发生冲突，起码让他们作壁上观。

如果庄西风与曹啸野、路阎王联起手来对付我，那形势将更加严峻！

车流稀疏下来，我一边心里胡思乱想，一边顺着大学路向南，再右转进入太平路，海边向栈桥方向驶去。

从新建礼堂到天都海关三四公里远，是主要的海滨观景线路，是那个年代海滨城市天都的标志性风景线，俗称天都市的前海沿。每年春夏秋三季是旅游旺季，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熙熙攘攘，旅游大巴在太平路边停了一长溜。

顺着太平路一路西行，从天后宫至栈桥西边的老虎滩海水浴场，太平路左边便是大海，右边围墙或栅栏下，有一溜几百家小店。

这些小店多数是简易房或违章建筑，如果你现在到天都海滨旅游，曾经一堆堆的小店经过这些年一次次整顿已经不复存在。但在80和90年代，这些小店前游人如织，生意兴隆。

摩托车驶到栈桥以西的老虎滩海水浴场对面，天渐渐暗了，感觉肚子也饿了，见一家叫“东北老玉米”的烧烤店有一张桌只坐了一男一女两人，便停下车，要了一堆鱼串、肉串、玉米饼串和几瓶啤酒，开始大块朵颐。

兰春英曾告诉我，桔子在小南方做服务员。可站在老玉米前观望一下，小南方几个服务员中并无桔子。三年前我就准备投资小南方，见了李胖子他又得啰嗦一晚，因此我想明天再来，或者到桔子家去找她，便在老玉米吃起烧烤。

这里烧烤店有十几家，灯火通明，家家客满。从全国各地来的旅客，从海水浴场里玩累了上来，有的就穿着游泳衣，男人腆着大肚子，女人环肥燕瘦，便一群一群来这里吃烧烤。因此那个时代到老虎滩浴场看泳装美女，是天都年轻人的福利。

这里的小烧烤店、小食店，只有小南方是我以前常来的。

在天都公司当内保时我收入高，每月工资就有五百，比天都市书记市长、甚至国家部级以上高官还要高。因此那时我常被李秋月、朱敏、卢靖等美女狂宰，想找她们通融一下啥就得吐血，请她们来吃烧烤。

与我同桌的是一对青年游客，点了一大堆海鲜烤串。男的是瘦弱的豆芽菜，鼻梁上架着眼镜。女的珠圆玉润，属于丰满型美女。从他们的对话和腻歪劲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来自湖南的新婚小夫妻，恩爱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