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卉李洇从里间伸出头,脸上都带着笑,瞬间让这个简陋的小居室阳光明媚。可那笑分明有些僵硬,声音好甜美,丫头大了,象妈妈一样充满心机,深不可测。那眸中也隐隐的充满嫌弃、冷淡、甚至恐惧。
或许是觉得在妹妹们面前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没有颜面,我根本不敢看她们天使一般的秀眸,只是窘迫地一笑。
我完全忘了我现在是一个不能笑的人,两个女孩瞬间花容失色,眸子瞪圆,攸地缩回头看电视去了,一晚上再没露头。
看着爸爸的遗像,我心里五味杂陈,如坐针毡。
爸爸活着时,我们象一对仇人,谁也不理谁。父子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心底那份亲情如同埋在心头的火焰一般,经过这些年的压抑,被慢慢炼慢慢酝酿,早已经浑圆浑熟。现在爸爸已经故去,此时看着他的遗像,那份情愫便如骤然间迸发出火山口,烧得我有点支撑不下去,心里热一阵酸一阵,翻江倒海。
妈妈也神情黯淡,眼里闪着泪光。
稍顷,柔声幽幽地告诉我道,“你被抓进去后,你爸就病倒了。那天后半夜突然昏迷,嘴唇都黑了。我急头了,挨家求了一圈叫不出人,只叫起了你刘阿姨,想送他去医院,可两个女人咋能抬动他啊。幸好大院外有一辆警车停着,我去求丨警丨察帮忙,是他们帮忙送你爸去的医院。”
“车上人是保护我们家的。”我告诉妈妈。
妈妈点点头,道,“我知道,是后来你陈叔告诉我的,那大个丨警丨察是他儿子,叫叶海洋。你爸住院后就没醒过来,熬到3月初再没醒过来。唉,刚解除下放劳动,一天好日子没过……”
说到这里,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陪着妈妈流泪,这一刻我心里再没有恨,在深深怀念我的爸爸。
妈妈又告诉我道,“石头啊,那段时间妈妈感觉天塌下来了。卉卉去给你爷爷报信,两个老人都不来。洇洇给大港区政府报信,人家第二天才派一个工会干部来扎了一头。寒冬腊月,也幸好你陈叔带人帮忙,要不妈妈可咋办哪。”
我黯淡无言,妈妈是市级优秀老师,她就这么技巧地说起陈沙河,说得很随意,却分明对他充满感激。可我心里无一丝感激,不管陈沙河对妈妈有多少企图,在这件事上他帮了我老李家的忙。
这其实很矛盾。我恨他把我紧紧攥在手掌心,逼我给他当线人当炮灰,与ZS集团的人不共戴天,与泰东省道上那么多强人结了梁子。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不逼我进入天都公司,我又如何会认识并深深爱上李珉?
妈妈又问道,“爷爷的骨灰下葬了么?”
“是。我也给爸爸上坟了。妈妈,我……”我点点头,心里为没通知家里感到对不起妈妈。
但妈妈叹息一声道,“唉不怪你石头,老人恨我和你爸一辈子,怪妈妈跟两个同学走得近给他丢人了,儿子死的时候他不来。他死的时候,也不让我们去,犟老头……”
我心里在腹诽,你那仅仅是走得近吗?那是你两个情人好不好?但我爱我妈妈,这些狠话我永远对她说不出口。便赶紧转换话题,看着妈妈问道,“怎么没见……那混蛋……”
“怎么说话呢,那是你长辈!”
妈妈声音带着尴尬,严厉地斥责一声。
或许为掩饰自己的窘迫,她又“噗嗤”一笑。她没有说是继父,只说是长辈。又抚摸着我钢刺般的短发,柔声问道,“咋的,你还真要揍人家一顿呀,啥理由啊?”
“没理由,反正我得收拾他一顿!”
我梗着脖子恨恨地道。
“真是一对冤家。”妈妈抿着嘴,忍不住扭头又想笑,好不容易忍住笑道,“刚才老东西接了个电话,估计是他儿子打来的,听说你要回来,就吓得跟兔子似的慌慌张张溜走了。”
说着,妈妈终于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花枝乱颤。
我冷哼了一声,道,“哼,躲吧!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扭头看着爸爸的遗像,心里怒火中烧,暗暗攥紧拳头,道,“就为爸爸,我也得揍他!”
妈妈抚摸着我的短发柔声道,“这老东西是早就打妈妈主意,你爸活着时,你想揍他也在理儿。儿子保护妈妈天经地义呀,妈妈感到好自豪呢!”
我看着我的妈妈,她似乎比三年前还要妩媚动人。
见儿子盯着她的脸,妈妈脸红了一下,话锋一转又道,“可这哪对哪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爸爸不在了,他没有逼妈妈,忙前忙后的一年多,连那意思都没说过。石头,是妈妈主动留下他的,跟他领证也是妈妈提出的,你不要怪他了。”
“妈,你……这……这为啥啊?”这话让我心头火起,爸爸尸骨未寒,你就那么急着要嫁人?要找人也不能找这么个老色鬼啊?
但怕妈妈伤心,后面这话我一样说不出口。
妈妈知道我想说啥,她脸腾地红秀。
她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嗔怪道,“小东西啊,‘三从四德’那一套过时了。你爸没了,你兄妹仨都没成人,我们家日子总得过啊,连妈妈嫁人这事你也管着干吗呀?”
我愣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让妈妈遵从“三从四德”怎么可能?
那是封建糟粕,我的妈妈是新女性,她才不会理会啥“三从四德”,与我爸结婚后,还长期与两个大学同学陈乐夫、王汉如保持情人关系。现在再婚,她更不会听从儿子的意见。
她叹息一声,又柔声细语地道,“你进去后,你爸倒下了,总有人骚扰我们家。那段时间我和你两个妹妹吓死了,都不敢一个人上医院。唉,这三年,要不是他们父子俩帮衬,我们孤儿寡母都不知咋挺过来。”
看来这皓首老贼虽然好色,但还算有点领导干部的境界!
我出事后,我爸爸跟着病倒了,这老匹夫便自做主张登堂入室,在外人面前以未来的男主人自居,让荆拥军、柯云露的人不敢造次。但他对妈妈一直彬彬有礼,忙里忙外,从未碰过妈妈一下,更未在我家留过宿,对两个妹妹也爱护有加。
在那段困难时期,我妈妈虽然受到邻居们背后嘲笑、谩骂,但没人敢对她们母女仨有伤害。
一年前爸爸周年时,陈沙河找了辆面包车,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到陵园给爸爸烧了纸。晚上将娘儿仨送回家,陈沙河要走时,妈妈主动留下了他。
我们母子之间无话不谈,妈妈羞涩地告诉我,说老陈很宠她,一身伤疤但身体也好,象大小伙儿。对家里照顾得也很好,拿李卉李洇当自己闺女。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与妈妈对话,我总会轻而易举地就落了下风。
过去也一样,谈话我从来都会被妈妈牵着鼻子。三言两语,轻风化雨,让我的仇恨变得轻飘飘的,变得很幼稚很可笑。
看得出来妈妈婚后很幸福,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拿出一本存折递给她,道,“妈,这里是一万块,爸住院没借钱吧?都还上,不够我再拿。”
妈妈接过存折,说道,“你以前给家里的钱,加上你陈叔的,共化了一万七。你陈叔说向别人借了一点。我明天再问问他,就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