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艺说到这里,激动地站起来,对着楼家月和陈艺志十分真诚地三鞠躬。楼家月立马扶住她,愧疚地说道:“不不,我要向你道歉,我负了你,我没有养好你的孩子。”说到这里,家月红了眼眶,自责地说道,“老二喜欢读书,可是因为回国的事,中断了学业,妹妹复兴原本和你一样漂亮,可是小时候得了天花,害得脸上一脸的麻子,对不起,文艺,真的对不起!”
楼家月眼里有泪花在转动,无数个夜晚,一直想象着重逢这一幕,她没有脸见妹妹和妹夫,如今真见着了,她的愧疚和自责,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陈文艺泪流不止,她终于知道女儿脸上的麻子是怎么回事了。
房间内的庞复兴,其实一直在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当她听到舅妈楼家月因为自己脸上麻子的事,向自己的亲娘陈文艺道歉时,原本坐着的她,突然受烫般站了起来。
因为敏感,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屋子外面,陈文艺泪流满面,她从小生得美,后来嫁给庞三多,当了军官太太之后,一直养尊处优,变得越来越漂亮,就算现在老了,比起同龄人,她的皮肤和身段,也要年轻许多。
她是女人,过了大半生,太知道美对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性了,特别是年轻的时候,还没有恋爱嫁人,对于女孩子,美简直是天大的事情。
她难过的说道:“原来是这样,嫂子,第一眼看到复兴,我就想,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脸上怎么有了麻子,我好难过呀,这该死的天花!”
听到这里,楼家月内心更加愧疚,她低垂了头,难过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当时,我们刚刚从上海逃难到香港,你哥和我哥把在上海挣的所有家当全部捐了军饷,孩子们得了病,没钱治,一直拖着,所以才把复兴的脸毁了,是我们的不对,我们负了你的所托,我一直觉得以后见了你的面,我没有脸——”
这个时候,房内的庞复兴再也受不了,她如同一只突然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拉开房门,冲到了外面。
陈艺志楼家月还有陈文艺,万万没有想到庞复兴这个时候会冲出来。
复兴的双眼喷着怒火,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陈艺志是男人,不懂女孩的心事,还以为三个孩子里面,妹妹最懂事,她现在终于想通了,出来认妈了。
因此,陈艺志欣慰地笑着,对复兴招呼道:“复兴,你是好孩子,你是聪明孩子,你比你两个哥哥懂事,你出来认娘了,真好!”
他心想,庞大哥的信里面,希望他带着一家人和他们一起去台湾,说什么委员长重视人才,国民军才是国之正统。
这些话。放在从前,陈艺志会相信,但是现在,他不相信了。
他已经决定拒绝妹妹和妹夫,不过,让妹妹伤了心,自己不能去台湾,他还是希望三个孩子跟着亲生爹娘去台湾。
因此看到复兴冲出来,陈艺志格外高兴。
与此同时,陈文艺也特别高兴,她激动地向前一步,含泪道:“妹妹,你终于肯认娘了,脸上的麻子不要紧,娘带你去台湾,台湾那边比大陆发达,娘带你去找名医,一定想办法给你脸上的麻子消除掉,让你变得漂漂亮亮的——”
然而,万万滴想到的是,庞复目怒目瞪视着陈文艺,听完她一席话,她突然“呸”的一声,大吼道,“你知不知道,舅舅和舅妈当年为了救我,放弃了他们的亲生儿子?你还有脸站在这里指责舅妈?!”
如同晴天霹雳,三个大人都惊呆了。
陈艺志和楼家月震惊的是,当年复兴只有三岁左右,居然记得那么小的事情。他们一直以为,对于从前,大宝和复兴同时得天花,他们因为穷,只能做出二选一,为了大义,他们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件事,只有他们夫妻两个知道,复兴绝对不会知道。如今复兴亲自说出口,夫妻俩才明白过来,原来复兴什么都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一声不吭地长大,这个孩子心思多么慎密,心机多么深沉啊!
陈文艺震惊的是,她从来不知道哥哥和嫂子,为了救她女儿的命,舍弃了他们亲生的儿子!
陈文艺向前一步,快速地看向陈艺志和楼家月,对陈艺志急切地问道:“哥,复兴说的是真的吗?”声音如同风中的蛛丝,瑟瑟发抖。
陈艺志低下头,选择沉默,拒绝回答妹妹。
陈文艺只好看向楼家月,向前一步,对她急急问询道:“嫂子,复兴说的是真的吗?”
楼家月不敢看陈文艺的眼睛,她瞄了一眼自家男人,看到陈艺志不吭声,她也只能不吭声。
旧伤口已经结了痂,如今因为文艺认孩子的事,又重新揭开,是鲜血淋淋的伤痛。
到这个时候,陈文艺才猛地发现,她回家这么久,只看到自己三个孩子,没有看到哥哥和嫂子的孩子。
难道?
一个想法如同夏日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然后久久不去。她震惊地抬起头来,焦急地四处寻找,结果一无所获。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文艺面色苍白,对陈艺志慌乱地问道:“哥,如果复兴说的是假的,那么大宝呢?我回家这么久,怎么没见到你们的孩子?大宝呢?这些年来,难道你们没有再生养?其它孩子呢?”
回答陈文艺的是,是庞复兴的数声冷笑。
这些冷笑,如同尖刀一般,刺入了陈文艺的心脏,刀深没柄。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家月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道:“文艺,我们有两个孩子。老大现在考上了剑桥大学,我大哥在国外照顾他,老二是个女儿,在美国上学,我大嫂在照顾她,我十分放心。”
往事如同潮水般向心里涌来,千头万绪,楼家月不知从何说起,如今数数,她已经将近五年没有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思念和牵挂如影随形,无数个夜晚,泪水打湿枕巾。
都是作母亲的,哪能不想念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陈文艺认亲这件事解决之后,她就一定要想方设法给大哥打电话,告诉他们,现在国内太平无事了,让他们全家,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全部回国。
陈文艺仔细听完楼家月的回答,仍然没有听到“大宝”两个字,她愣了愣,对楼家月问道:“那么大宝呢?嫂子,你刚才嘴里说的老大,读剑桥大学的那个,就是大宝吗?”
她清楚地记得,大宝要比自己的女儿复兴大一点点头,是个男孩子。她多么希望那个读剑桥大学的孩子就是大宝!
楼家月不知道如何撒谎,又不想说出实情让陈文艺难过。想起大宝,她的内心如同针扎一般,那种失去亲生孩子的痛苦,不是后面再生孩子就能止住的,也不是事隔多年,可以避免的。都说时光是记忆最好的橡皮擦,可是这句话放在丧子之痛上,就不灵验了。
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想起小小年纪就夭折的大宝,楼家月仍然心如刀割。此时此刻,大宝小小的身躯还埋在香港某个无名的山头,等到什么时候,香港也太平了,她一定要亲自前往,将大宝的骸骨接回来,亲手安葬在楼家的祖坟里。等她百年后,她要与大宝时时相伴。
楼家月思着想着,眼睛红了,她低下头,用一只手捂着脸,哽咽道:“不,我的大儿子不是大宝,他叫陈华盛。”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