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坐着船离开香港,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就感觉自己的心胸都开阔起来,如今回首从前的往事,在香港的地几年,就好像自己在蜗壳里生活了好几年似的哩。
在香港呆久了,如今舒手舒脚地到外面来,就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狭小局促的香港去了。
楼家月是容易幸福的女人,此时此刻的她,因为逃离战乱,人身获得暂时的安全,便身心愉快。
陈艺志心绪如麻,漫不经心地说道:“肯定比香港大,新加坡可是一个国家。”
对于新加坡,他也一无所知。
家明现在又睡觉去了,不在他们身边。所以夫妻俩只能胡乱猜测着。
楼家月笑了笑,更紧地搂住陈艺志的肩膀,亲热地说道:“艺志哪,我心里很高兴,躲空袭躲了几个月,我们死里逃生,活着来新加坡了,孩子们在新加坡等我们了!我好想念儿子和女儿呀,你不知道,我们离别的时候,儿子就像个小傻瓜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还对我笑呢,只有丫头,哭得跟什么似的,等到了新加坡,看到两个孩子,我一定要把他们紧紧抱在怀里,每个孩子都亲一百下!”
楼家月的内心已经充满了一个小母亲的浓浓思念之情。
陈艺志看着楼家月,知道她这个时候是陌生的,她不理解自己,她只惦念着孩子。他最佩服家月的一点是,她是那么坚强乐观,只要有孩子,就好像植物有了阳光,再苦再难的境遇,她都无所谓。这个时候,他甚至有些羡慕楼家月,女人真容易幸福啊,给她们一点点甜,就可以一次次跌倒又站起来,捱过苦难的人生。
而他不行,他有巨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他的人生失去信仰和方向,此时此刻的他,一片茫然,只觉得再奋斗也是无用的,因此只要战争不结束,一切的一切,都是建在风沙上的,消逝得会很快。而逃难,会如同轮回,隔几年就重演。
香港不是家,即将去往的新加坡也不是家。
女人可以为孩子坚强快乐地活着,但男人不行。
这个时候,一个胖胖的小女孩朝着楼家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模样和神情有点像陈爱月,楼家月无比欢喜,立马蹲下身伸开两只手迎了上去。
孩子的母亲跟在孩子身后,家月拉着孩子的手,抱起孩子,高兴地与孩子母亲攀谈起来。
大家都是女人,又都作了母亲,有很多共同语言。陈艺志变得清静下来,他看到家月找到了自己的乐子,便自个人沿着甲板慢慢走远开来。
心里愁肠百结,找不到出口。
陈艺志走到甲板的另一端,扶着船上的白色栏杆,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这里比较安静,没有什么人。此时此刻的大海,风平浪静,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
他望着远方,任由精神上的苦痛,如同毒蛇一般,一口一口,猛烈地咬着他的心房。
海风吹着陈艺志的头发,他皱着眉头,思索着他的人生。
因为活在乱世,所以他的人生,一次又一次打拼,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是镜花水月,是一场幻梦。
因为这个如刀一般残酷的事实,他曾经心灰意冷,在香港一心等死,后来,家月和家明的不离不弃,让他决定跟他们一起来新加坡。
但是他的心结仍然没有打开,他也知道,虽然表面上决定振作起来,到了新加坡,重新开始,可是如果自己的心结不打开,人生找不到方向和答案,他是不可能真正振作起来的。
他的心死了,活不过来了。
所以虽然他的手脚能动了,变成了一个健康人,但是他的心仍然是坐在轮椅上的,站不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这种状态是不对的,到了新加坡,如同一个活死人,势必会拖累家明和家月,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陈艺志想到这里,仰天叹息,神呐,他在心里呼喊道,给我指条明路吧!
神灵仿佛听到了他的祷告,这个时候,一只黑色的钢笔朝着他滚了过来,碰到他的皮鞋,停了下来。
陈艺志低头看到,愣了愣,便弯腰拾了起来。他抬起头来,寻觅着钢笔的主人。
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朝他大步走过来,浓眉大眼,气质文雅,他对他微笑说道:“您好,这是我的钢笔。”
陈艺志把钢笔递给他,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非常年轻俊美的男孩,看到他,就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刚到杭州的样子。
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脸上就像有阳光跳跃似的。
陈艺志不禁对他心生好感。
他走路如同踩着弹簧,自信满满的样子,让陈艺志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年轻人接过钢笔,对陈艺志笑了笑,对他礼貌地说道:“谢谢。”
陈艺志发现年轻人手上拿着一本书,心里的好感不由更浓,想着中国的青年如果都像眼前这个少年,那么,中国肯定有希望。
他的内心太苦闷了,因此,沉默内向的他,主动攀谈起来:“请问,你出国是?”
年轻人笑了笑,对陈艺志朗声说道:“留学。”
陈艺志点点头,心想没错,这个年纪,肯定是出国留学的。
“你呢?”年轻人又问陈艺志。
陈艺志已经是历经沧桑的中年人,生活如同白开水般无味。他看了看自己,又看看面前的年轻人,他昂首挺胸,脊背如同线锤一般笔直,他的大眼就像黑曜石一般闪闪发光,真是充满了生命力,而对比自己,才刚刚过四十岁,就已经佝偻了身形,头发也己灰白,眼角更是密布了鱼尾纹。
陈艺志定定神,直了直腰,对年轻人说道:“我嘛,你看我的年纪,我说我出国留学,你相信吗?”
年轻人立马笑了,不过他很快又说道:“学习这件事,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
这话陈艺志爱听,他点点头,心里舒畅,他高兴地看年轻人一眼,微笑着解释道:“我是去新加坡做生意。”
年轻人点点头,笑道:“中国要是多你这样有钱的生意人,那么中国就有希望了!”
陈艺志苦笑起来,内心如同食了黄莲,苦楚不堪。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摇摇头,哑声说道:“不,我这样的生意人再多都没有希望。年轻人,你不知道吧,我是从香港逃难出来的,我在香港曾经拥有一切,但是战争来了,日本鬼子侵占香港,我失去一切,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只能逃到新加坡,重新开始。”如同洪水来了,冲走了一切。
只是身体康复,心己受伤,千疮百孔,疲倦绝望。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听到这里,年轻人变得激愤起来,他的双手握成拳头,声色俱厉地说道:“是的,香港沦陷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正是因为如此,才出国留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