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家月顾不得擦试手上的鲜血，流着眼泪，再次伸手扶起陈艺志，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使劲地挥着手，示意他伏到她的背上，她带着哭腔央求说道：“艺志，我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情，今天就算我求你，快，伏到我背上来，我能背得动，咱们是夫妻，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陈艺志仍旧在摇头拒绝。

楼家月对他继续哭着劝道：“陈艺志，我知道你很累，很痛苦，很绝望，你一心寻死，可是陈艺志，你别忘了，你是一个超有担当和责任的人，你曾经不放弃你大哥一家，你曾经不放弃那些逃难的工人可是现在，你要放弃你自己？！你要放弃我和孩子？！你想让我成为寡妇？！你想让孩子失去爸爸？！陈艺志，你变了，我不答应，你听到没有，我不答应！”

陈艺志呆住了。

外面的炮声更响了，房屋在摇屋，更大的砖头和碎片掉落下来。有一块砸在楼家月额头上，她的额头破了，鲜血直流，可是她血流披面，却浑然不觉。

陈艺志看得动容。

在一片尘土激起的迷雾中，陈艺志再也受不了楼家月带着哭喊的劝说，他老实地伏到了楼家月的背上。

当陈艺志的身体伏到楼家月背上时，她仿佛看到了希望，她停止哭泣，精神一振，努力笑了一下，然后拼尽全身的力气，缓缓站了起来，背着陈艺志，如同背着一座大山，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挪向地下室。

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把地下室的入口全部堵住。

陈艺志在流泪，他的泪水打湿了家月背上的衣衫。

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比男人坚强那么多，女人的生命就好像杂草一般，哪怕是在乱世，也千方百计地努力活着，什么样的苦难，也不会让她们对生命失望，什么样的打击也不会让她们想到放弃生命，她们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的努力活着，活下去，活下去，然后活得更好！

陈艺志想到这一点，十分佩服女人，女人们看似如水般柔弱，但是在温柔的外表下，却有钢铁般的意志力。

他佩服楼家月，但是他仍然对生命心灰意冷，他振作不起来。

楼家月已经踩到了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了，一级又一级，他们露在地面的身子在渐渐缩短，变矮，距离安全的地下室近了一步，又近了一步。

黄豆大般的汗珠，一颗又一颗，出现在楼家月的额头上，她的两条腿打着战，仿佛全身的骨头即将在瞬间被压碎，背上是泰山一般的重量，她的眼睛一阵阵冒出金花，胳膊又酸又痛，仿佛随时会折断，抱着陈艺志两条腿的双手，手心全是汗珠，正控制不住地在打滑了。

外面仍旧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断砖与碎瓦如同下冰雹似的，不停往下面掉。

如果不快点到达地下室，那么，他们夫妻俩，不是死于战火，就会死在这些砖石的砸伤。

因此，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放弃，如果放弃了，要不就被丨炸丨弹炸死了，要不被砖石砸死，要不就一脚踩空，从台阶下滚下去，两个人活活摔死在地下室。

楼家月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脑袋里紧紧地崩着一根弦，她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至于嘴唇咬出血来，她像抱着生命本身一样，用尽全力握紧陈艺志两条绵软无力的双腿。终于成功地把他背到了地下室。

他们平安了！

在隆隆的炮声中，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

等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外面的炮声终于止息了，四周变得安静下来，如同坟墓。

楼家月缓缓从昏睡中醒了过来，贴着砖一般硬的地面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了？

她定了定神，振作精神坐了起来，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她像是一个在世界末日劫后重生的人。

昨天，两个人在炮声隆隆中平安到达地下室后，她太累了，倒在地上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一天一夜过去了。

她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竖起耳朵，惊恐地睁大杏仁般的双眼，环顾四周。

她发现此时此刻，他们夫妻俩在地下室，陈艺志没有睡觉，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发呆，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如同石像。外面的炮声止了，遮住地下室的那块板上微微露出天光。

天亮了！

发现了这一点，楼家月欣喜地站了起来，她尽快地走到陈艺志身边，对他微笑说道：“没有空袭了！艺志，你在地下室呆着不要动，我去上面看看，然后买一些吃的喝的回来，还要打探一下消息。”楼家月兴奋地安排着计划，好像空袭暂时过去，他们得己苟且存活，便是世界上最高兴的事情似的。

陈艺志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楼家月。他心想，人的生命力到底是有多顽强，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也能坦然处之，然后生命危在旦夕，如今获得短暂的平安，也能像一个孩子似的乐得飞飞的，

昨天，因为日军的空袭，他们和家明以及孩子匆匆作别，家明带着孩子老婆去了新加坡，他们逃往地下室，如今，他们两个人还活着，家明和孩子们怎么样，不会被丨炸丨弹炸中，死在路上吧？

家月想到这里，心惊肉跳，更加坚定了要上去看看的心思。

她一定要打听到家明和孩子们的消息。

陈艺志没有回应，他仍旧无法从心灰意冷的情绪里走出来。自从艺华盛被迫关门，工人分批回乡之后，陈艺志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渊里，他什么时候能够从深渊里爬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楼家月看了陈艺志一眼，心想没关系，他需要时间康复，她努力笑笑，一个人振作精神沿着梯子爬到地面上的世界来了。

他们的房子没有炸塌，但是南边的墙上也被鬼子的丨炸丨弹炸了一个大洞，外面很安静，阳光灿烂。金色的光线如同楔子似的，射进房间，让在黑暗的地下室呆久了的楼家月眯了眯大眼。

楼家月如同一只刚刚出洞的老鼠，灰头土脸，披头散发，心惊胆战地鼓起勇气四周走着，她惊恐的大眼睛骨碌碌的四处转动，身体瑟缩成一团，做好随时撤回到地下室的准备。

等时间过去了几分钟，她确认头顶没有日军飞机的嗡嗡声，便匆匆地从家里的储藏室拿了水和食物，以闪电般的速度送到地下室，侍候着陈艺志吃下，她自己胡乱吃了一点，想了想，又对陈艺志说道：“我去外面看看，如果平安了，我也推你上去，地下室空气不好，没有阳光，阴冷潮湿，你的身体又没康复，不能成日地呆在地下室。”到了此时此刻，生命如同风中烛火，随时会熄灭，她还在挂念着他身体康复的种种可能。

陈艺志仍旧哑巴似地不说话。

十几分钟后，楼家月再次爬到地面世界来。这一次，阳光更加强烈了，四周也更加寂静得可怕，她能听到自己加速跳动的心跳声，几分钟后，看到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她便壮起胆子走出屋门，到外面的世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