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听得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陈艺志说完这些,就拨转轮椅,将一个背部对着楼家明,又开始拿起刻刀,雕刻起东西来。
楼家明看到这样平静疲倦的陈艺志,心灰意冷,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知道不管是他的病,还是他的性情,之所以发生如此大的转变,是因为他太绝望,太伤心了,他的心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碎成了千万片。
所以现在的他心灰意冷,视死如归。
家明知道陈艺志是真的做了决定,如同磐石一般,谁也无法改变,因此,只好擦擦眼泪,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楼家月就在门外等着他,大哥和自家男人在屋里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她的嘴唇如同含了滚烫的热油,在那里不停地颤抖。
家明抽噎道:“艺志做了决定,要留守香港,我怎么劝也没用,你去劝劝他。”他的声音充满绝望。
家月却冷静地说道:“我劝也没用。”然后她沉默了一下,坚定地说道,“大哥,三天后,你带着你一家人,还有我和艺志的两个孩子,陈华盛和陈爱月,以及庞大哥的三个孩子去新加坡吧。”语气十分的平静坚定。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家明瞪大了眼睛。
这个时候,楼家月已经转过身,深情地看着屋内,在昏黄的烛光下,陈艺志正用心地雕刻着作品,他的整个身心仿佛都沉浸在创作里。整个画面,如同一幅艺术品,画中有画,陈艺志雕刻的作品是一幅画,他认真创作的模样,也是一幅画。
家月坚定地说道:“我不可能丢下艺志一个人在香港,所以你带着孩子离开,我陪着艺志留在香港!”
如同一记闷雷,家明的身子摇了摇,眼睛越瞪越大。
他结巴着说道:“别胡闹了,你不走,我如何向九泉下的爹娘交待?”
家明的声音充满恐惧。
然而,一脸平静的楼家月看了看这房子,苦笑道:“我听大嫂说了,厂房和店面都卖不出去,还有这房子,也无人问津,所以香港也要留人看守不是,那我和艺志在这里看守产业好了。”
楼家明只觉喉咙一阵发紧,气血上涌,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疯了,都疯了!”
楼家月却好像没有听见大哥气愤痛苦的话语,抬起脚步,带着微笑走进屋子。
楼家明抢在妹妹的前面,面色苍白如纸,对坐在轮椅上雕刻的陈艺志说道:“好了,你不肯去新加坡,现在我妹妹也不肯去了!”他急得脸上走油,语气充满抱怨。
陈艺志放下手中的雕刻作品,推动轮椅,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神情有震惊,有感动,家月向前一步,对陈艺志笑了笑,蹲下身来,扶着他的轮椅,对他温柔地说道:“你留在香港,那我留下来陪你。”
陈艺志确认了自己听到的一切是真的,不由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他看着家月,微微笑起来。
这大概就是夫妻情深吧。
家月对他的感情,如海一样深广,真是让人感动。
家明急得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他用力之重,导致脸皮发痛,眼冒金花,他焦急地说道:“在这节骨眼上,就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都给我去新加坡行不行?!”
他的语气充满央求。
陈艺志微微一笑,深情地凝视着楼家月,对家明说道:“家明,你出去一下,我会劝说家月去新加坡的。”
家月也笑了一下,不由神情都是坚定与伤感。
家明才不再那么紧张,点点头,识趣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如同山谷。四周弥漫着木头的香气,如同轻纱一般,轻轻上升,又缓缓下降,那是陈艺志刚刚雕刻时,掉下来的木屑散发出来的芬芳。
陈艺志清了清嗓子,对家月温柔地说道:“家月,孩子们需要你,你放心家明一个人带着那么多小孩去新加坡吗?他们没有你不行。”他看着爱妻,心头一片暖和。
人生得此贤妻,夫复何求,他陈艺志,也没有白来世上一遭。
家月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道:“还有我大嫂,你别看她是名门闺秀,但她是管家的能手,孩子交给我大哥,不放心,但是交给我大嫂,我放心。”
孩子们有大哥大嫂照实,她可以无虞,但是陈艺志只有一个人,所以她要留在他身边,陪他同生共死。
陈艺志胸中掠过一阵又一阵暖流,眼睛因为感动变得红红的,如同红宝石,他看到妻子坚定的眼神,内心仿佛针扎般难过,他深呼吸,拼命要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苦笑道:“家月,我留在香港,多半会死在鬼子的枪下,你又何必陪着我送死。”
此时此刻的香港,是一座空城,也是一座死城,死神一直盘旋在香港的上空。
家月笑了笑,温柔地说道:“咱们是夫妻,生不能同时,死可以共穴。”
陈艺志心中感动,眼睛似兔子似的发红,他声音哽咽不能说话,沉默了一会,定定神,才继续劝说道:“太太哪,也有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腿,对家月说道,“我不能走,是因为我的腿动不了,鸟儿没了翅膀能飞吗,我如果强行飞的话,只会拖累同伴,所以我识趣地留下,但是你不同,你与他们一起走,你不但不是包袱,还是助力,你在路上可以帮忙家明照应孩子,这样,我也才放心。”
家月摇摇头,眼神坚定,她看着陈艺志,对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艺志,你别劝了,总之,你不走,我就不走,在我的心中,孩子重要,但你最重要!”声音不大,却掷地有金石声,十分让人感动。
听到这里,陈艺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家月对他的感情,会深到同生共死的地步。
他陈艺志,真是何德何能?!
家月对他微笑起来,陈艺志不再劝说,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爱妻的小手。
三天后,陈艺志劝说楼家月去新加坡失败,夫妻两人决定留守香港,楼家明则带着一家人逃往新加坡。
因为日本的飞机时时在香港的上空飞舞,如同死神的翅膀。因此,他们只能在家里送别。孩子们一大串,全部由思雅照管着,倒还是安静,他们静静地站在思雅与张珊珊的身后,如同小鸡跟着母鸡。
家明站在最前面,看着决定留守香港的陈艺志与楼家月,脸上都是不放心的神情。
他的眼睛红红的,仿佛整夜没有睡觉,他曾经俊美的脸如今痛苦地皱在一起,以至于眼角的鱼尾纹密集地显现出来。
家月推着陈艺志的轮椅,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努力笑了笑,对他们说道:“好了,走吧走吧,别耽误了上船。”去码头还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