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艺志却面如死灰,摇了摇头,回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他慢慢地说道:“那个时候的上海,可是太平盛世,没有战争。现在,日本鬼子就在香港的大门口,很快就要冲进来了。而我却突然得了这病——”
年纪轻轻,刚刚四十岁,却像个老年人似的,半边身子动弹不了,他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陈艺志心灰意冷,他知道,是他送别几百号工人时,内心受到巨大的刺激,回到家看到被拿下来的艺华盛蒙尘的招牌,看到自己一生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他剧痛攻心,所以得了这个病。
他是生是死无所谓,可是他不能拖累其它人。
因此,当家明因为他半边身子偏瘫急得跳脚的时候,陈艺志决定留在香港。
这样是最好的安排,既不用拖累亲人,也能如自己的愿,通过死亡寻求解脱。
对于这个人世,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的地方了。
活着就是地狱,生活就是受苦,所以不如早点死了,结束这苦痛的人生,长眠于地下,未尝不是一种放松和解脱。
世界上唯一的安乐地,就是黑甜梦乡。
此时此刻的陈艺志,视死如归。
楼家月听了听外面轰隆隆的炮声,她心中害怕,身子靠近限期完成艺志,对他继续劝道:“艺志,你要快点好起来,无论如何,我和孩子,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香港去新加坡的,我们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家月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如同金石一般。
她爱这个男人,爱了很多年,爱得深沉厚重,如同植物爱着大地。哪怕大宝因为他的所谓为国为民的“伟大”夭折,她恨他,但恨往往是爱的相邻面,没有爱,也就没有恨。只有深爱一个人,才会痛恨一个人。不相干的人,只会冷漠对待。
她不能抛下他,一个人独活于世。
陈艺志听到这里,看向爱妻,他的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他又何尝舍得下家月和孩子!可是他真的伤心绝望,疲倦到极点。
他对家月沙声说道:“夫人哪,你不要说这种话,如果在出发那一天,我这腿能好起来,我就跟你一起走,如果没有好,你就带着孩子和家明一起走吧,好不好,我不想拖累你们。”他疲倦地挥手。
家月张了张嘴,还想劝陈艺志几句。
陈艺志干脆闭上眼睛,对家月说道:“家月,我累了,好累好累。”他喃喃自语道,“我从八岁那一年,父亲过世,就一直在拼博奋斗,挣扎求生。世道变了又变,我不怕苦不怕累,在苦难中长大,我养一个家,后来养两个家,到了香港后,我又养了几百号工人,几千名工人家属,现在全部都结束了,我太累了,我挣扎了几十年,生活的担子压在我肩膀上压了三十多年,我不想再这样走下去了。我只想闭上眼睛好好歇息。”
家月听到这里,对陈艺志涌起阵阵心疼,她体贴地沉默下来,又伸出手,替他拉了拉被子,对他极其温柔地说道:“好,你睡吧。”
陈艺志的嘴角有了一丝笑容,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生如一场大梦,是时候结束了,睡觉真舒服啊,我想死后也很舒服吧,我现在盼着死。”
家月听到这种话,不由心惊肉跳,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此刻的陈艺志,身如槁木,心似死灰。
她想劝陈艺志,千万不要说这种视死如归家的话,他失去一切,但还有她和孩子,可是陈艺志已经睡觉了,他的身体一起一伏,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家月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含着泪,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男人。
她痛苦地想,他是多么累啊!才会说着说着话,突然就睡过去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二十年的生活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进她的心田。
记得初见陈艺志的年纪,那个时候,他二十出头,高高大大,清秀白净,他肩膀壮阔,胸肌发达,弯起手臂来时,肱二头肌鼓鼓的,几乎要撑破衣袖,可以说还有点壮。
可是现在,你看他,刚刚人到中年,头发已经染了一层霜色,原本硬朗的下巴也松驰了,眼角的皱纹如同干裂的大地,他变得异常消瘦起来,身上皮包骨头,年轻时的肌肉没了。搁在被子外面的手又干又有筋,如同一双老人的手。
这些年来,家月看着陈艺志忙里忙外,如同一个陀螺,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
他之所以这样骨瘦如柴,就是太过劳累的缘故!
家月安静地起身,心疼地想,艺志是太疲倦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吧,也许休息几天,他的身体就能动弹了,身体康复了,整个人便也会重新振作起来。
但愿如此吧,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陈艺志在家里躺着休息,一转眼,半个月过去,楼家明已经贱价卖掉了两处房产,其它的店面厂房无人问津。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也只能认命,在死亡面前,更加深刻地体会了“钱财是身外之物”这句话。
他的船票也订好了,还有三天,他们全家老小,就要离开香港,坐船去新加坡了。
一切的入境手续已经办好,新加坡的朋友也早就联系上,给他们在新加坡看好了房子,请好了佣人,就等着他们过去了。
家明欣慰地想,虽然折损了很多钱——当年置下的不动产,在战争面前,全部变成了卖不掉带不走的无用之物,但是总算一切还顺利。如今唯一的烦恼,就是陈艺志的身体没有恢复,休息了半个月,他仍旧半边身子动不了。
在这期间,楼家明几乎把香港有名的医生全都请遍了,他们给陈艺志做了诊断,全都找不出原因。
所以现在,陈艺志能不能恢复,何时恢复,全靠天意。
陈艺志在家里躺得太久,后来就坐起来了,他靠自己无法行走,家月就给他买了一个轮椅,平时在家,他就用右手推着轮椅在家里转来转去。
家月看着坐轮椅的陈艺志,一颗心急得如同油煎火烧。
陈艺志有时候看看自己不能动弹的左手,它安静地被家月穿好衣袖,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如同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的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喃喃地说道:“一个木匠,一个手艺人,一个木雕师傅,居然手瘫了,天啊,这是多么大的恶意!多么大的讽刺!这是谁的恶作剧?”
如果不是右手还能活动,他早就自杀了。
对于一个木雕师傅来说,失去双手,就像钢琴家失去耳朵,舞蹈家失去双脚,画家失去眼睛。
陈艺志心里焦急,可是人就是这样的,越急,这病越好不了。
半边身子仍旧动弹不了,他成了残疾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所有人,看着这样的陈艺志焦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