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就在眼前,随时随刻,这条命就没了。
家明商量着说道:“艺志,总之,我们是人,不是神,这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才不干’,做人要先顾好自己,保证自己活下去,才再考虑帮助别人。”
陈艺志不再说话了,一会,他用暗哑的嗓子说道:“工人的钱,从我的分红里扣吧,这些年,艺华盛赚的钱,我基本上都存在债面上,到时候你给我扣掉就是。”
楼家明急得直扶额,把陈艺志的分红全扣光了,难道他就可以不管他了吗?陈艺志除了是他的合伙人,还是他的妹夫!这么多年,两个人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已经有了感情,是家人,也是亲人!
这话说得轻巧,如同一根稻草,但事实上呢?家明叹息道:“艺志,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们是一体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的家人出了事,难道我还能不管不顾?这样吧,艺志,我也同情这些工人,我们给每个工人多发一个月的工钱,也算仁至义尽了好不好?”
为了尊重陈艺志的决定,楼家明决定妥协,让步。但是一年的工钱太多了,几百号工人,那就是几百万,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由其是乱世,钱就是人的命,谁不心疼钱。
“不行,必须多发一年的!事情就这样办了,没有商量的余地!”陈艺志斩钉截铁地说完,已经大步走出了会场。
身后是工人感激的送别声和掌声。
楼家明看到苦劝陈艺志不听,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他这个决定,他唯有安慰自己,虽然给了工人多发一年工钱,好歹比当年全部家当捐军饷强,他们在新加坡应该能勉强过下去。
只要度过眼下的难关,那么一切就好说了。
他却不知道,更大的苦难在前面等着他们!
接下来几天,楼家明忙着变卖艺华盛的厂房店面宿舍楼等不动产,还有自己家在香港置的房子。
只可惜,人人都知道香港要沦陷了,都在千方百计想着往外面跑,人人都在变卖资产,整个市场上只有卖的人,甚少有买的人。
面对着这样的卖方市场,楼家明都快急哭了,把房产的价格降了再降,还是无人问津!
家明忙得焦头烂额时,陈艺志在家里,如同一个木头人,十分消沉。
这一天,一家人在吃饭,陈艺志慢慢地往嘴里扒着饭,如同吃着木屑。
楼家明也没什么食欲,对陈艺志说道:“工人今天就要离开宿舍楼,还乡了。”他只是在吃饭时漫不经心地告诉陈艺志这件事,言下之意是,在香港的一切都结束了,很快,他们就要启程去新加坡了。
陈艺志听到这里,立马触电般站了起来,对楼家明说道:“走,家明,你和我一起去,我要去送送这些工人。”
楼家明皱眉,烦恼道:“我哪有时间陪你去送工人?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还有闲情逸致,搞这些仪式化的东西?”
陈艺志征了征,呆呆地看着楼家明。
家明痛苦地说道:“房子厂房店面全部卖不出去,人人都想把手上的房产卖掉,没人买进。我今天得继续张罗着降价卖房子,要去你去吧,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搞十八相送啊!”楼家明抱怨地说着这些话,便放下碗筷,已经如同一阵狂风似地去了。
陈艺志呆呆地站在原地,知道这些天,家明忙前忙后的,为他们去新加坡做着准备,他心情不好,陈艺志也不怪家明抱怨。一个人想了想,陪伴了几年的工人要走了,作为艺华盛的东家,他还是决定要去送送他们。家明不去,他作为二东家,更要去。
因此,陈艺志便换了一身外出衣服,坐了司机的车子,直接去工人的宿舍楼了。
想想这些年在香港的经历,如今回头一看,就像一场梦。
街上人很少,大概是害怕空袭,日本的军机就像死神,时不时在香港的上空出现。
偶尔在街上出现的人,也是缩着肩脖低着头,脚步很快,如同孤魂野鬼。
此时此刻的香港,已经是一座恐怖之城了。
陈艺志到达宿舍楼的时候,工人们拖儿带女,扛着山一样高的行李包,正纷纷从宿舍楼里出来。
队伍浩浩荡荡,如同长龙。
天空阴沉沉的,如同一块沉重的铅板,四周也是黑白灰三个颜色,总之,四周的环境让人十分的压抑痛苦。
工人们在香港多年,过得还算太平安乐,因此,对这个地方有了感情,如今知道自己去的是一个战乱频繁的地方,明明是故园,却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日本鬼子的铁蹄时时扫过,非常的危险,要他们离开安乐锅,回到危险的地方去,他们的内心又紧张,又害怕。
女人和孩子们已经感知到大事不妙,在那里放声大哭起来。
整个回乡逃难的队伍,如同一条泪水长河。
所以陈艺志赶到那里的时候,女人的哭声一片,看上去,就像世界末日一般。
陈艺志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咚”的一声,周身的血液自脚底板全部流光,他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的景象,简直是地狱的景象!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处在忙乱与悲痛中的工人终于看到了陈艺志,他和司机站在车子们,目送着他们,脸上是复杂的神情。
工人们十分感动,立马如同众鸟捧凤凰地围拢过来,向他微笑着打招呼。
“东家,东家,东家你怎么来了?”他们仍然叫他东家,仿佛他永远是他们的东家似的。
陈艺志的胸中掠过一阵阵的暖流,他定了定神,努力笑了笑,对工人们清清嗓子说道:“听说你们今天要回乡,我来送送你们。”他的喉咙仿佛在瞬间得了严重的喉疾。
有些工人开始眼睛红了。
女人们的哭声一直呜呜咽咽,就从来没停过。
一个工人哽咽道:“东家,你太好了,真想一辈子跟着你呀,东家——”
其它工人附和道:“是呀,是呀,东家,真想一辈子跟着你!”
陈艺志听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他哽咽地点点头,对他们微笑说道:“以后一定有机会的,一定还有机会的!”
可是他的内心一阵茫然,以后还有机会吗?人与人的缘份,很多时候就是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和这些工人,往后余生都不会再见了吧。这些工人,有的可能会死在返乡的路上,就算能顺利回到家乡,也要时时躲避鬼子的炮水。而他呢,将和家明去新加坡,如同柳絮飘萍,哪里有战乱,就放下一切,躲到另一个地方去,他的余生,恐怕会在飘泊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