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家明无奈地摇摇头,识趣地自动退了下去。
陈艺志只好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努力在脸上绽放笑容,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面部肌肉仿佛不受控制,一个劲地抽搐着,他笑不出来。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哭还是笑,非常的难看。
陈艺志走向会场中央,脚步僵硬,如同灌满了铅,工人们所有的目光都跟随着他,他们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一般,让陈艺志无比难受。
几步路的距离,走得无比缓慢,无比艰难,他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此时此刻,工人的目光仿佛如同烈火,在炙烤着他。
天呐,陈艺志痛苦地想,他多么希望自己是神,有回天之力,他就可以保护这些可怜的工人了!
仿佛走了很远的路,陈艺志终于走到了会场中央,他看了一眼会场,工人们挤挤挨挨的,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全部仰起脸,抬着头,信任地看着陈艺志。
陈艺志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突然受了伤,脚底板有个洞,“咚”的一声,全身的血液自脚底板全部流光。
他定定神,用暗哑的声音说道:“大东家说的是真的。”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艺华盛完蛋了,艺华盛完蛋了,完蛋了。”多年的心血,在瞬间烟消云散,他为逃难的同胞工人,在香港搭建的家,也散了。
“哗”又仿佛是一个巨浪扑来,但是这次,整个会场是死一般的寂静,充满绝望的寂静。
工人们可以不相信楼家明,但他们绝对相信陈艺志,他既然说日本鬼子侵略香港是真的,那么肯定是真的!
大家的痛苦无声无息,却如同决堤的洪水,四处泛滥开来。
既然日本鬼子侵略香港是真的,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处在痛苦和茫然中的工人们,无助地看向陈艺志。
无路可走了,一群人仿佛被豺狼虎豹逼到了悬崖边边上。
一个工人高喊道:“东家,你想想办法啊,我们跟了艺华盛多年,在香港好不容易安下家来,过了几年太平安乐的生活,我们不想离开艺华盛啊。东家,你聪明,本事大,你想想办法啊,肯定有办法的。求你了,东家,求你了——”
听到如此充满信任和依赖的声音,陈艺志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红,他看着那高高大大的厂房,他看着这几百号工人,这些都是他在香港的心血啊!如今战争来了,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在短短的时间内烟消云散!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炮声隆隆,听说日本的轰炸机在香港的上空盘旋不休,任性胡为地丢着丨炸丨弹,已经有民居被炸了。
在香港多呆一秒,就与死神更近一步。
陈艺志的嘴唇如同含了滚烫的热油,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眼看着辛苦半生的家业在倾刻间毁于一旦,那种感觉,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艺志终于积蓄起力气,他无比艰难地开口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回天乏术,他真恨不得自己一人能变成一支军队,可惜这只是妄想——
在时代的大灾难面前,个人的力量就像蚂蚁一般渺小。
这次,会场没有响起“哗”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大家的痛苦无声无息,充满绝望。
时间如同蜗牛,缓慢前行,一个年轻的工人最先恢复过来,他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问道:“东家,艺华盛关门了,那你如何打算?”
其它工人立马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对啊对啊,东家,你如何打算?”“东家,香港不能呆了,你打算去哪里?”“东家,你去哪,我们跟着去哪!只要跟着东家,我们就有饱饭吃,有好日子过!”“对对对!”
其它工人笑起来,原本绝望的他们,又有了一丝希望,好像太阳照进了黑暗的深渊,好像那个年轻的工人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活路,那就是跟着陈艺志。陈艺志去哪,他们跟着去哪,陈艺志通过成立艺华盛,建宿舍楼,收留内地的逃难工人,让他们过上了几年的安稳生活,那么,只要跟着东家,他们就能活下去!
然而,陈艺志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身子摇摇欲坠。此时此刻,他仿佛踩在浮沉的海面,他的双脚是棉花做的,支撑不了全身的重量。
楼家明担心陈艺志的身体,昨天他突然吐血,医生建议卧床休息,可是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这批工人还缠着他没完没了!真是的,楼家明有些不满,他们是资本家,是老板,不是父母,难道还要管这些工人一辈子不成?
因此,当陈艺志沉默的时候,楼家明向前一步,对所有工人说道:“好啦好啦,别说啦,我宣布,艺华盛被迫关门,所有工人解散,尽早还乡!”
什么?如同一记闷雷,工人们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们的说话声也没有了。
大家沉默下来。
四周像坟墓一般死寂,只是间或的,有日本军机的“嗡嗡”声传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工人带着哭腔说道:“东家,我们不能回乡啊!现在日本鬼子侵略香港,可内地早就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之下了!我们在香港是死路一条,回去也是送死啊!”
听到这里,陈艺志双肩一震,面色白了几分。他猛地抬起头来,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颤抖着,如同狂风中的树叶。是啊,他们,还有这些工人,当年,可是因为日本鬼子侵略上海,他们才从上海逃难到香港来的!
他们哪还有家,他们早就没有家了!
其它后面来的工人,也是因为日本鬼子的侵略,他们才从家乡逃难到香港来的。
现在日本鬼子侵略的范围越来越大了,内地的抗日战争还在继续,甚至暂时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留在香港是死,回到内地也是死!
他原以为工人们在内地有家,可是现在看来,工人们在内地没有家了啊,当年,就是日本鬼子的侵略,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他们才逃难到香港来的啊。
陈艺志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颗心仿佛烈火灼烧。
一个白发苍苍的工人哭道:“怎么回乡?已经没有家了啊!房子被鬼子烧了,老婆被鬼子先奸后杀,孩子也被日本鬼子杀了,我们回去也是饿死,天呐,怎么办啊,老天爷,你不让人有活路啊——”
听到工人绝望的呼喊,陈艺志的眼眶湿了。原本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现在连嘴唇也失去所有血色。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神,不是普通的人啊,他可以拥有法力,这样施一个咒语就可以把日本鬼子赶跑,再不济,也可以施个法术,把这些工人全部带到新加坡去!
陈艺志不敢看工人们望着他的绝望眼睛,他低下头,脚步虚浮,身体摇晃,痛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