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神情都很惊惶。
陈艺志看着越聚越多的工人们,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它工人附和道:“是呀是呀。”“我们看到报纸了。”“日本鬼子真可恶啊,居然打到香港来了。”“这个大英帝国也是一个怂货,居然被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说别人国家怂,不如想想自己国家——”
陈艺志听着工人们的议论,一颗心痛苦得如同刀扎。
楼家明比陈艺志的情绪好一点,他伸出手,往下面压了压,示意工人们不要说话了。
工人安静下来,楼家明看了看陈艺志,陈艺志点了点头,楼家明清了清嗓子,对工人们说道:“我和二东家今天来,就是为的这日本鬼子侵略香港的事,一会,通知所有工人,到会场集合,我和二东家有话对大家说。”
听到日本鬼子侵略香港这件事是真的,工人们立马面色大变,之前热情洋溢的笑容消失,全部换成了恐慌,一个工人对陈艺志急切地问道:“东家,我们怎么办哪?”
陈文志心里痛苦,如同食了黄莲,到了这个时候,工人们仍旧对他抱有期待,希望他能庇护他们于战乱的之下。
唉——
无能为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陈艺志鼻子发酸。
楼家明挥了挥手,对于那个大胆向前问话的工人说道:“一会,我们会回答大家,告诉大家怎么办,现在叫所有人去会场集合。”那个工人才退下去。
工人们如同流水一般,纷纷向会场走去。
陈艺志看着他们,一颗心仿佛在滴血。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如同中了风的老人。
楼家明叹息一声,对陈艺志说道:“没想到,我们在香港居然养了这么多工人!”他的语气有些自豪,又有些伤感。
如今这些人要被迫和他们分开了,往后余生,可能没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陈艺志咧嘴苦笑,胸腔里仿佛被人插了一把尖刀,刀深入柄,他用沙哑的嗓子对家明说道:“去会场吧。”
离别的时刻到了。
等到陈艺志和楼家明到了会场,原本闹哄哄的会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陈艺志有些脚步不稳,楼家明看着鼻酸,伸出手搀扶着他,走向主席台。
日本鬼子侵略香港,艺志好像一夜间老了几十岁。
两个人走到主席台,站在高高的主席台的中央,往下面望去。
陈艺志有点触目惊心,他万万没有想到,艺华盛的工人居然有几百多人,再加上他们身后的家属,那就是几千人!
他心里更加痛苦,这几千人,因为香港的战乱,又要拖家带口地,全部回到内地去。
多么残忍啊!
他的眼泪默默地往心里淌,汇成了河流。
工人们如同小孩般,茫然又信任的目光看向陈艺志。
陈艺志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工人们的目当仿佛烈火,灼烧着他的心。
愧疚感如潮。
楼家明挥了挥手,会场更加安静,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
家明看了看陈艺志,对他商量着问道:“你来说?”
陈艺志摇了摇头,痛苦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对家明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用暗哑的嗓子说道:“你说吧。”在那个瞬间,陈艺志的嗓子仿佛得了严重的喉疾。
家明点点头,抬头挺胸地站立。陈艺志心想,家明是富家子弟,不是苦出身,当年,是他陈艺志坚持要收留逃难的工人的,现在最无法面对的,也是他。因为他是手艺人出身,工人的命运牵系着他的心,看到他们受苦,也如同他自己在受苦一般。倒是家明,因为不是工人出身,没有那种切肤之痛,所以才比他要镇定一些,只有镇定的人,这个时候才好办事。
楼家明看了看会场的所有工人,只觉得黑压压一大片,虽然不致于像陈艺志那样难过得仿佛生了大病,但是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他的一颗心也痛苦地揪了起来。
沉默了片刻,家明振作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用沉痛的语气对几百工人说道:“工友们,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就在昨天,日本鬼子侵略香港了!香港是弹丸之地,又面临大海,现在听说,日本鬼子早在侵略香港之前,就对香港的地形做了详细的研究调查,如今香港已经被日本鬼子封锁了,所以,我估计香港的沦陷只需要几个月的时候,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的一席话掀起巨大的风波,工人们闻言色变,议论纷纷,会场成了恐慌的海洋。
痛苦的低气压围绕在四周,每个人都心如刀割。
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无完卵。
香港完蛋了,他们也快要完蛋了!
一时之间,国仇家恨,痛苦茫然,如同大河,汇聚在这个小小的会场,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愤慨陈辞,有人捋袖揎拳,誓要与鬼子决一死战。
陈艺志看着各种各样的工人,只觉得自己周身的每个毛细血孔都在往外面渗血。
没有家了,大家都没有家了,如同洪水中的蚂蚁,不知去向,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他不是普渡众生的神啊,此时此刻,陈艺志多么希望自己是能改变一切的神啊,可惜他不是!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如同含了滚烫的热油。
楼家明又伸出手,往下面压了压,示意工人们不要说话了,等到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他又清了清嗓子,用沉痛的语气说道:“因为这个缘故,工友们,艺华盛只能被迫关门了!”说到后面,楼家明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如同狂风中的树叶,艺华盛是他多年心血,是他的骄傲,是他的人生成就,可如今,因为战乱,又要结束了。
活到中年,人生一次又一次,重头来过,他不是钢铁打造的不坏之身啊,他只是普通的人,他会痛苦,他会疲倦,他会绝望。
楼家明痛苦地低下头。伸出手扶着主席台,可是主席台的边缘,在此时此刻,也如同波浪,楼家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勉强撑扶着自己的身边,看着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楼家明话音刚落,会场立马“哗”的一声,如同一个巨大的浪头扑来,工人们更加恐慌地议论起来。
仿佛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会场上空叫嚣“关门了,关门了,艺华盛关门了!”
一个工人大声喊道:“东家,二东家,你说句话啊,艺华盛真的要关门啊?你想想办法啊,总有办法的,你办法多!求你了,二东家——”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呆呆坐在一侧的陈艺志。
几百号工人不相信带给他们坏消息的大东家楼家明,他们只相信带给他们温暖和希望,力量与信任,于风雨中给他们庇护的二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