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月面色白了白，看了陈文志一眼，对他烦恼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保护他们的人不就是你吗。”

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如同灌满了铅。

一阵暗黑色的夜色吹来，让楼家月不寒而栗。

陈文志摇了摇头，微笑说道：“我这是偶然为之，我是想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为这些工人奔忙，为他们着想？”

他的脑子思索到这里，起了雾水，他摇了摇头，说道：“罢了罢了，大概我这是痴人说梦吧，睡觉了。”

楼家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同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

陈文志换了一身干净睡衣，去床上睡了。

今天经了很多事情，从山顶降到山底，又从山底背着尸体，将张老三拉上来，可以说，惊心动魄，九死一生。按理来说，陈文志十分疲倦，会很快入睡，但是陈文志怎么也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眼睛如同茶杯一样，身子呢，则好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如水。

一切都似处在梦境里。

家月体贴地问道：“因为身上的伤疼吗？”

文志没吭声，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太太的肩膀，对她温和道：“你睡吧。”

他身上的伤不疼，他的心更疼。他是有心事，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可怜的工匠的脸就在他脑海里晃。

自己也是手艺人出身，曾经也是工匠，他想利用自己现在的能力，为他们做些什么。

人到中年，解决了吃穿住用行这些生存问题，总想利用自己的能力多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

后来，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文志就做了梦，在梦中，张老三来找他，穿着白衣，两截身体勉强合在一起，用两只手扶着腰，仿佛手一松，身体就会断掉，张老三对陈文志恭敬地说道：“东家，谢谢你。不然的话，我死了也不得安息啊，东家——”张老三哭了，但与此同时，脸上也有了笑。

陈文志微微一笑，在梦里面也知道是张老三的魂魄来感谢他。

张老三开始哭泣，他对陈文志拱了拱手，央求道：“东家，你能不能帮帮忙，救救我们这些可怜的工匠？以后你让这种频繁死人的事不要发生了，只有你肯替我们这些可怜的工匠出头，那些英国人才会重视我们的生命，才会在工地上做好保护措拖。”

陈文志正不如何回答是好，突然一阵鸡鸣，张老三惊慌地消失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东边的天空渐渐泛白，原来天己经大亮。

陈文志醒来后，便有了心事，他仍旧想着张老三托梦的事情，他闷闷不乐。

吃过早饭过，张老三的老婆带着几个小孩找到艺华盛来了，披头散发，破衣烂裳，哭哭啼啼，如同街上要饭的。陈文志便叫管家安排他们住进艺华盛的宿舍楼，免费给一个房间住，张老三的老婆平时在宿舍楼搞卫生洗衣服，赚点钱，贴补家用，养活几个孩子。

张老三的老婆带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去。

陈文志依旧闷闷不乐，他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想着心事。

楼家明却带着澹生堂的东家来找他了。

楼家明满面春风的，脚步似踩在弹簧上般轻快。澹生堂的东家也一脸感激的笑，他的手上拎着几个礼盒，看到陈文志，立马向前，对他感激且恭敬地说道：“二东家，昨天的事，真是谢谢你！”

陈文志看了澹生堂的老板一眼，内心十分地瞧不起，所以他没吭声，将澹生堂的东家如空气。

楼家明微笑介绍说道：“文志，这是澹生堂的东家，姓霍。霍老板——”

陈文志才勉强点点头，冷冰冰地招呼道：“霍老板请坐。”

霍老板坐下来，长叹一口气，对陈文志解释说道：“工人来找你的那天，罢工已经三天了，我真是焦头烂额。那个英国佬一天到晚地催我，叫我想办法，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霍老板委屈地直拍桌子：“中国人在香港没地位，我一个当老板的，能有什么办法？工人们伤了心，我也没办法啊。我从小在城里长大，那种山崖，平时去都没去过，要我下到山崖底下去背尸？这种事，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做不出来！我当时说有没有工人愿意去下面背尸，我奖励他一个月工钱，结果也没有工匠愿意。我万万没有想到，工人们胆子大到，会跑到艺华盛来请二东家你啊！”

霍老板直拍大腿，满脸的感激。

原来如此，陈文志明白过来，对于这个胆小怕事的霍东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看不起。

他的神态冷冰冰的，一张脸黑如包公，楼家明诧异地看了陈文志一眼，文志待人平易近人，楼家明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他动怒。

陈文志对霍老板淡淡地说道：“老霍啊，这人生下来都一样，不管你是老板还是工人，都是爹生娘养的，都只能活一次，凭什么你的命就比那些工人的命高贵呢？”

澹生堂的东家不好意思地笑笑，搓搓手，自我解释说道：“陈掌柜，我是这样想的，我是东家，我活着，可以养活几百个工人和他们的家人，我要是死了，他们全都要挨饿！可张老三死了就死了吧，这个世界有他没他一样运行，再说，那个时候张老三已经死了哩。所以，二东家，你说我的命和张老三的命怎么可能一样，我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死掉的工人去不顾生命危险。”

陈文志听得心里起火，把手上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巨大的声音，桌子好像吓倒了，都在瑟瑟发抖。

陈文志彻底沉了脸。

就是因为世上多了澹生堂老板那样的人，把工人的命视为蝼蚁，死了一个工人如同一滴水消失于空气中，所以工人才这样成批成批地死去。

四周的空气很凝重。

陈文志讽刺说道：“霍老板，你要明白，等到工人死光了，你也赚不到钱了，所以有时候爱护自己的工人，就等于爱护自己的财产，这个道理，希望你明白。”

霍老板哈哈大笑，用一种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陈文志，挥挥手对他说道：“唉呀，陈老板，那些穷人生孩子，如同母猪下崽似的，一家总要生七个八个，工人怎么可能死光光，你放心吧！”

陈文志再也听不下去，一只手握拳，重重地放桌子上一砸。冷冷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还有事情，不能多陪霍老板了，霍老板请回吧！”

澹生堂的东家听明白了，知道陈文志下了逐客令，他的一张脸涨红如同猪肝，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今天他提着礼物上门，可是陈文志如此动怒，明显不给他面子。

霍老板只好站起来，拱拱手，识趣地说道：“就事论事，昨天二东家帮我解了燃眉之急，我的内心还是十分感激的，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来看看你，这样吧，我就不打搅二东家休息了。”

陈文志鼻子里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

楼家明只好自己把澹生堂的东家送出去。回到陈文志的办公室，他怪责道：“文志哪，你这几天吃了枪药啊？看谁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