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志点点头，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原本凝重的空气如今变得轻松。

楼家明缓了缓情绪，继续说道：“文志，这是一个大订单，虽然是日本人的生意，但是如果我们答应他们，按时保质保量地交出作品，那么，我们能赚到大笔的钱，这样艺华盛就保住了，这两百多位工匠还有他们一千多位的家人，我们也能继续养下去，甚至如果内地再有工匠逃难来香港，来投奔我们，我们也能欣然接受。”

陈文志没表态，也没吭声。

家明说得是对的，一千多口人，张张嘴都要吃饭，在香港，没有钱，简直一分钟也没法活下去！没有钱，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意味着你没地方住，没饭吃，没衣穿，生病没法看病，最后走投无路，只能做路倒尸，跌死沟渠。

楼家明看到陈文志神色好像有所缓和，鼓起勇气继续劝说道：“此外，不但能养活很多工匠，而且我们艺华盛会大赚一笔，这样，有了这些财富，以后国家需要我们捐钱的时候，我们能够拿出来，比如上次，我们把双鸿泰将近十年的财富全部捐给了国家军队做军饷，我想有了我们捐的那笔钱，军人们上阵杀敌，能够吃得饱，穿得暖，他们的心也是热的，暖的，这样，他们上阵杀敌时会更加精神，更加勇敢，有了这些勇猛好战的士兵，这样我们的抗日战争迟早会胜利！”

陈文志继续听着，没什么表情，但是他的内心在进行天人交战，这笔日本人的生意，做还是不做，是一个问题。

一时之间，他也分辩不清，有些糊涂。

家明说得似是还非，乍一听，好像是汉奸言行，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仔细想来，又觉得有些道理。

楼家明继续说道：“文志哪，爱国也好，抗日也罢，嘴巴上说说是没用的，要有实力有能力才行。不管对于国家，还是个人来说，拥有财富就是一个人实力的表现。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接日本人的生意，赚他们的钱，然后把他们的钱捐给国家军队，让他们去前线杀日本鬼子，这算不算抗日？”

说到这里，楼家明得意地笑了。

陈文志看着楼家明，一会又低下头来，看着被自己撕成碎片的日本鬼子的名片。

他的心中一片大雾，他有些茫然。

日本人的生意，到底做还是不做？此时此刻，陈文志的内心，如同墙头草，在疾风中，强劲地摇摆着。

楼家明对陈文志继续劝道：“稻子你看到过没有？大豆你看到过没有？”

陈文志觉得好笑，他是农村人，从小生养在陈家村，那些稻子大豆等庄稼是从小看到大，如今被一个杭州城里长大的富家公子反问见过稻子玉米没有，当然有趣。

他嘴角上扬，觉得好玩的看得家明。

楼家明知道他的意思，脸上一热，对陈文志说道：“你不要笑！我很严肃。好了，文志，我知道你看过，而且看了很多年，那么，你应该明白，为什么稻子在收割时，它的茎杆是直的，而大豆，却在收获时，大部分都倒伏了。”

陈文志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家明虽然是城里长大的公子爷，但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此时此刻的楼家明有些像个老农民呢。

大豆确实比起其它庄稼，好像更容易倒伏。

楼家明继续说道：“原因就是稻苗十分的温柔，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顺着风的方向低头，当风过去的时候，它们又重新站直了抬起头来，而大豆却不是那样的，它们太脆弱了，不知道审时度势，不知道该低头就低头，不知道这个低头只是占时的，是为了更长时间的抬头挺胸，所以它们被风吹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文志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家明要劝说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他与日本人做生意，向日本人低头，赚日本人的钱，拿这些钱去捐军饷，抗日。

但是他心里清楚——

向日本人低头，这是暂时的低头吗？不，这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是人生最大的污点！

因此，陈文志伸出手，制止楼家明劝说下去，他看了一眼那个日本人的名片碎片，对家明缓缓说道“家明，人到中年，你应该明白，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你说得有道理，但是前提是，那个想与我们合作的日本人他是怎么想的？事情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我们到了中年，要看得更深一点，更长远一点。当他想与我们做生意的时候，我们要想，他是单纯的想与我们做生意吗？还是另有目的。这一点，我看不清，所以我不能同答与日本人做生意。”

“你——”楼家明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说，到最后全部白费劲，陈文志简直是不开化的原始人，像个老人一样固执，不知变通。

他说得唇焦舌燥，事实证明全是浪费，陈文志就像一个榆木疙瘩，不为所动。

做生意还要看穿对方的动机，否则不做，真是气死人了！

楼家明骂道：“陈文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砍头的买卖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问’，只要能赚钱，你管他的目的是什么？”

陈文志也拉长了脸，继续埋头看其它的文件，他对家明冷冰冰地说道：“总之，不管你如何劝说，我都不会同意与日本人做生意，你死了这条心吧。”

楼家明彻底失望，气冲冲地离去。

陈文志一个人在办公室继续看文件，今天清早下了雨，从坐着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艺华盛的小花园，花园内的树木和花草，都如同洗过一般，十分的鲜润。

可是这么美丽的风景，也无法让陈文志的心情好起来。

账房先生进来，神情惨痛地告诉陈文志一个坏消息：账面上的现金流不够，下个月的工钱发不出来！

文志呆了呆，如同耳边响了一记闷雷，他抬起头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账房先生。

压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账房先生老徐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无奈地搓着两只手，对陈文志汇报道：“东家，其实我们艺华盛在香港生意算不错的，但是逃难来的工匠太多了，我们艺华盛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多工匠。唉——”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又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道，“东家，我们艺华盛也不需要那么多工匠，如果再这样下去，艺华盛就会被过多的工匠活活地拖死。”

艺华盛最大的负担就是要养活一千多位工匠及他们的家属。

陈文志没有仔细聆听账房先生后面的话，他只听到“下个月工钱发不出来了。”他的脑袋就嗡嗡作响，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他身上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响“怎么办”“怎么办”，不能给工人发工钱，就意味着工人及他们的家属下个月没得饭吃。

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陈文志想到这里，伸出手，无比烦闷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现在真旬一只蜡烛，两头燃烧着，已经走投无路。

四周的空气沉重得仿佛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