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冲出重围,又要他们冲回去,只为了击杀一个三边总督,兰图难道不清楚此时的大同城外,有多少朝廷大军对他们围追堵截吗?为了区区一个三边总督,却令他们不得不重新陷入朝廷大军的包围圈,而且是他们自己送****去的,他秦晓麾下将士的命难道连草芥都不如?
寒风呼呼吹拂而过,秦晓看着身后的将士们,他们很多都是自己亲自拉进白莲教的老弟兄,跟着他这位将领一心求奔光明,却没想到这条路越走越黑。
秦晓渐渐发觉自己这万余多人已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这只大手或许是白莲教,或许是朝廷,不论是谁。总归在棋盘上将他们挪来移去,或用或弃。
悲凉和愤怒在心中反复交织,秦晓的面孔越来越冷硬,心中渐渐有了几分悔意,或白莲圣女还在……
万余人马跑了好几个时辰,早已又累又乏,无奈总坛的兰教使说过,申时一刻必须赶到伏击地点,秦晓心中愤懑,却不得不遵令而行。将士再累也都咬着牙赶路。
幸好今日白莲教起事时所穿的衣着仍是明廷卫所军队的朱红色制式军服。而追堵他们的九总兵十余万余大军也是同样的制式军服,秦晓下令抛了旌旗,如此一来,大同城郊方圆全部都是穿着大明军服的将士。各乡各庄里保分不清谁是叛军谁是朝廷王师。几个时辰过去。竟也无惊无险。
走到离伏击地点还有十里左右的陈庄时,官道旁边的小山腰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声,声音激昂顿挫。颇具节奏。
领头的秦晓一楞,接着忽然高举右拳,万余人马顿时停步。
深吸一口气,秦晓朝山腰吐气开声:“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请教山上是我白莲教哪支分舵的兄弟?”
开场的这句诗是白莲教行走江湖的切口,即江湖黑话,跑江湖的虽然都是些粗鄙汉子,但黑话都是很文雅很有意境的,从古至今皆然,比如脍炙人口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句楹联对仗工整简洁,显然意境深远,当然,至于后面紧跟着的“摸啥摸啥,脸怎么红了”之类的黑话,必是座山雕麾下某个没文化的痞子凑字数的狗尾续貂之作,其意****之极,大失韵味。
秦晓的这句诗也是如此,江湖话来说,这叫“盘海底”,即打招呼,摆堂口的意思。
原本这些话大逆不道,不该大庭广众之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过如今秦晓和万余将士已然公开反了朝廷,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秦晓话刚落音,山腰的树丛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穿着很普通的农妇衣裳,眉目容貌却绝色倾城。
秦晓一楞,接着大喜过望,眼眶顿时泛了红:“白莲圣女!”
远远瞧去,梁红玉的神情略有些激动,很快恢复了以往熟悉的淡漠神色,见秦晓和他身后的万余多人狼狈的样子,梁红玉秀气的眉梢微微一挑。
山丘很矮,梁红玉从山腰走到官道只费了半盏茶时辰,她的后面跟着任天行等几名老弟兄。
秦晓激动得还未开言,他身后一名百户却忽然站出来,指着梁红玉大怒道:“原来你就是白莲圣女,你这叛徒!弟兄们,马教使说了,凡我白莲教众,见此妖女人人得而诛之,咱们一起杀了她!”
梁红玉的身份一直未对外公开过,哪怕是卫所里的白莲教徒,知道她身份也极少,秦晓算一个,至于这位百户却没资格知道,若非刚才秦晓脱口而出,旁人不可能知晓。
锵!
百户拔刀出鞘,欺身便上。
一柄雪亮的钢刀毫无征兆地架在百户的脖子上,秦晓的神色已从激动变得淡漠,冷冷道:“孙百户发号施令好不威风,好不煞气,当秦某死了吗?”
孙百户没想到秦晓竟会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不由又惊又怒,受制于人却不敢发作。
梁红玉正眼都没瞟孙百户,她看着秦晓,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秦晓,你们终究还是发动了。”
秦晓索然叹道:“总坛严令,秦某不得不遵,我带兵多年,岂不知此非起事良机?然而马教使却……”
话说到这里,秦晓再次重重叹气,闭嘴不语,眼眶却泛了红,仓促起事,猝手不及,好不容易经营数年发展起来的六千余教众,仅一次突围便死了一半,剩下这一半又要深陷朝廷的重围之中,而且秦晓敏锐感觉到,兰图拿他们作棋子的意图越来越明显,秦晓怎能不又悲又怒?
梁红玉愧疚道:“有始却无终,是我对不起大家……”
任天行却忍不住怒道:“非是梁姑娘有始无终,实是兰图欺人太甚,竟设伏欲害我等性命,我们已不被白莲教所容,为求活命,梁姑娘不得不带我们反出白莲教,白莲教总坛为掌大同分舵兵权,他们连老脸都不要了,今日总坛杀我们,岂知明日不会对你们如法炮制?白莲教如此无情无义,亏你们还傻乎乎的给他们卖命!”
秦晓神情有些复杂,个中因由他岂能不知,只是不便点明罢了,看着梁红玉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转移话题问道:“白莲圣女,你们已……离开白莲教,为何还在大同附近?躲在这小山上却是为何?”
梁红玉一滞,眼神不由往山腰一瞟,山腰的树影深处,有一门架好的攻城火炮,正等着收割李栋的性命,然而此刻人多嘴杂,此事怎好明言?
于是梁红玉勉强一笑,道:“大同方圆全乱了,无论官道还是山路,朝廷官兵来往不绝,我们躲在山上只想避避风头,等风声小了再作打算。”
顿了顿,梁红玉道:“你们呢?听说你们卯时起事,为何到这般时候了却还在大同城附近?我以为你们会攻城然后夺取大同,以李栋做要挟,你们率众突出朝廷重围却是为何?秦晓,你是带兵多年的老将,避重就轻之兵法难道不懂吗?”
秦晓面色羞惭而愤慨,叹道:“我焉能不知避重就轻之道?可是马教使严令我等回师,申时一刻以前赶到伏击地点,以我万余之众伏击朝廷总督李栋……”
梁红玉眼皮一跳,呆了片刻,接着眼中怒色大盛,瞪着秦晓森然道:“秦千户,你好不容易领弟兄们突出重围,如今大同周边方圆四面皆敌,朝廷大军对你们围追堵截,这个时候你不远走高飞,却还领着弟兄们回师自己往那火坑里跳,你是吃久了太平粮不知怎么打仗了吗?”
梁红玉曾是白莲教大同分舵的最高首脑,对秦晓不仅有活命之恩,更是由她亲自将秦晓发展进白莲教,秦晓对梁红玉可谓又敬又惧,此刻梁红玉疾言厉色,再加上自兰图执掌大同分舵以来的种种作为,以及白莲教起事后对兰图的种种不满,秦晓脸色时红时白,眼中犹豫和杀机闪烁不定。
被刀架住的孙百户忍不住指着梁红玉喝道:“叛教之徒好生放肆!马教使如何行止与你何干?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白莲圣女吗?白莲教已对你下了截杀令,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性命……”
梁红玉俏脸浮起浓郁的杀机,仍旧不拿正眼看孙百户,却朝着秦晓冷笑不已:“秦千户,这才几日不见,你调教的手下越来越有出息了……”
刷!
一道雪白的刀光掠过,孙百户两眼圆睁凸出,双手死死捂着脖颈处,手指的缝隙里很快有鲜血渗出,血越流越多,如喷泉般狂涌,孙百户的嘴无声张合几下,最后重重扑倒在地。
突然而至的巨变,令队伍前方的所有将领们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