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此时已经是年节过后,照理说封冻期应该随时会结束,但这种事情还是要看老天爷脸的,而汾水也事实上依然封冻,似乎在等待着一场特定的春风。
赵玖顺着河岸向南走去,目视可及中,能看到很多士卒在岸边忙碌往来……那是正常的打水、捕鱼,以及跨河通信、输送物资等等……于是,行到城池西南方位,也就是前几日爆炸后残留的缺口处,这位官家复又下马与在此处打水的士卒稍作攀谈,得知冰层确实也有些变薄,便又稍作叮嘱,让这些人小心化冰云云。
倒是显得不厌其烦。
而交谈过后,再往北走,来到当日刚刚抵达太原城下时驻马之处,眼看着大营在前,赵玖不知为何,只是在马上微微一叹,便居然跟当日一样驻马于岸边,一动不动了……只是这一次,他是背对城池,望着冰河与军营,方向相反罢了。
当然,完全可以相见,无论是面朝哪儿,这一次都应该没有女真骑兵再来突阵了。
杨沂中、刘晏对赵官家性情还是了解的,所以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二人也都驻马相从,并无多余言语。
但是,眼看着日头西沉,太阳直挺挺的落下,只剩余晖,赵官家依然不动……而且,二人看的清楚,这官家也没有看日落的本意……便多少又有些无奈起来。
于是稍待片刻,杨沂中与刘晏对视一眼后便默契分工刘晏转身打马而走,入营去寻更多人手,以作必要准备,而杨沂中则在犹豫片刻后,主动上前,稍作询问。
“没什么……只是不想入营罢了。”赵玖倒也坦诚。“这几日营中气氛,朕并不喜欢。”
早就从细微处察觉到一点什么的杨沂中并不意外:“官家还是忧虑因为破城太易,以至于军中骄躁难掩,会有败绩吗?”
“差不多吧!”夕阳下,赵玖终于回头失笑。“但军中气氛,其实并不只是什么骄躁,朕所不安的,其实也不只是骄兵败绩。”
杨沂中在马上想了一下,有一说一:“恕臣愚钝,臣只看的出军中气氛确非是单纯士气高涨,诸军请战之余,多视局势大好,有盲目松懈之态……多余的事情,便想不到了。”
“你当然察觉不到。”赵玖轻松笑对。“朕所说的气氛不好中多余的那部分,其实是指那日破城之后,上下对朕居然又多了些盲目畏服之态……这种氛围,怕是朕本人才能察觉的更清楚一些。”
“上下畏服官家,难道不是好事吗?”杨沂中犹豫了一下,小声反问。
“朕也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赵玖目光重新转向落日余晖下的军营,然后微微叹道。“照理说,北伐事成也好、事败也罢,战后,朕都还是要威信来做大事的。这时候,军中上下对朕畏服,当然算是好事。便是朕那日破城时的举止,也有一点顺水推舟,有心无意的借事情稍立威福的私念……可是,朕要的畏服不是这种迷信的畏服!”
“臣愚钝。”杨沂中似懂非懂,心里明白了一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妥帖词句说出来。
“什么愚钝?”赵玖再度失笑。“若是连你都不晓得朕这点心思,那就真是孤家寡人了……朕要的是他们能知道那是火药,但却又懂得那是几百上千次实验后才弄来最佳配方的火药,知道那是四五年的积累与隐忍,才弄出这次动静的那种畏服!”
言至此处,眼看着刘晏带着几个近臣外加一群带着火把之类的民夫一起赶来,这位官家微微一顿,复又回头追加了一句:“说白了,朕想他们把朕当成人来畏服,而不是当成神仙来畏服。”
杨沂中心下恍然……这跟他想的一样。
也只有如此,这话才不好说……做臣子的不好说,做官家的也不好说。
“走吧,天这么冷,不要连累这么多人河边挨冻。”赵玖稍作言语,到底是迎着刘晏,打马归营去了。
落日余晖下,杨沂中也赶紧跟上。
只能说,甭管所谓大局如何,建炎九年过去了,赵官家并不怀念它,建炎十年到来了,赵官家也并不是特别欢迎它。
距离赵官家驻马汾水矫情感慨又过了数日,随着天气明显开始转暖,汾水上的河冰越来越薄,再不能倚仗,民夫们也开始大面积搭建临时浮桥,或者干脆搭建一些半永久性浮桥了。
与此同时,数日内,太原城下的大营规模却是不减反增的。
派出去一万军队,后方却又因为扫除某个城池而汇合过来几千部队。更重要的一点是,随着太原城破,沿着汾水构建的那种强大兵站式后勤线也终于在雀鼠谷的北面,也就是太原盆地里继续构建了起来,更多的民夫与后勤物资,开始从雀鼠谷南面的河中、临汾盆地顺着汾水远远不断输送过来。
非只如此,随着岳飞部阵斩王伯龙、攻破元城,金军主力汇合一致、大举北走的消息传来,可以想见,之前冬日内大举戒严的河南地、河中地重新敞开,更多的物资将会在短暂的黄河凌汛后源源不断顺着这条补给线继续送达。
短期内,太原依然是个巨大的兵营、指挥所与后勤基地,同时也是进行下一步会战前的大本营。
然而,正如赵玖和许多帅臣都已经意识到的一样,巨大的胜利刺激下,以及可以想见的前方后方近乎于疯狂的振奋中,开始有一些不和谐的战报从各处汇总过来。
前几天,只是什么井陉攻击受挫,太原府、隆德府某地招降不成之类的讯息,夹在在各方各面的贺表之中,夹在更广泛的据点扫荡胜利军报之中,根本不足为虑。
不过,待到正月初八,汾水中心第一次开冻的日子,终于有人闹出年后第一个大新闻来了。
距离太原最近的一个金军大型据点文水县那里,不知道是担心援军越来越多而产生争功心态,又或者是单纯的轻敌,也有可能是觉得此地距离太原太近,想争个活给赵官家看,最有可能的是看到其余各处据点进展顺利,而此处明明是距离太原最近的县城之一,却一直难下,有些难捱……
总之,当地负责指挥各路部队围城的御营左军统制官陈彦章,在攻城阵地即将完成的情况下放弃了起砲砸城的步骤,转而听信了城内汉军的情报,直接夜间亲自带队攀城偷袭,结果就是堂堂一部统制官,在中了一个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诈降计策后,被金军乱箭射死在了瓮城之中。
且说,开战以来,宋军已经有多名统制官级别的高级将领消失不见了。
如御营后军被斩首示众的郭震,如御营中军因为军纪不严、战败、受伤而被撤职降职的吕和尚、赵成,再如御营前军那个首开宋军北伐败仗,然后死掉的王刚……但是,所有这些统制官,即便是王刚那也是先降职再战死的。
换言之,陈彦章根本就是开战以来第一个在职战死的宋军统制官,而且还死的那般窝囊,却是直接引发了太原大本营这边全军震动。
不过,好在陈彦章死的虽然轻易了些,可文水城外却早早有了御营后军统制官杨从仪和他带来的援军,不至于失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