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冷静听对方说完,却似乎鼓起什么勇气一般,在炕上斩钉截铁一般摇了下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大金还不至于到这份上,万里大国,数十万大军,如何会因为丢掉一个万户就失了军心?”
“万里大国,数十万大军,如何会因为丢掉一个万户,便要弃忠臣名城而走?”高庆裔当场反驳,却又再度叩首。“殿下,罪人还有两个言语,请务必许臣说出来。”
“你说便是。”
“殿下……王伯龙一事,还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咱们之前以为的铁骑可以一当二,补充兵可以一当一,所以二十个万户,可当三十万御营宋军……是错的!以后打仗,不能这么算!”高庆裔抬起头来,盯着兀术,言辞急促。“而大金想要在决战中求得胜算,只能求野战合大股骑兵,利用大股骑兵的野战优势来求胜!”
兀术又一次无法反驳。
“最后,罪人其实还想说,接下来大军是要去东京围魏救赵,还是继续在这里尝试救援元城,其实根本并不在于东京和元城,也不是在于什么围魏救赵,或者奋起余勇……而在于另外一件事情……”
“何事?”
“罪人想问魏王一句,若事不协,必须要决战……魏王拿着这十几个万户还有燕云新军,是准备在河南决战呢,还是准备在河北决战?!是在河北南头的大名府决战,还是在河北北面的真定府、河间府决战?”高庆裔抬起头来,语气激烈。“现在这个时候,魏王难道还只想着如何胜,不想着若败了该当如何吗?魏王,该准备倾国一掷了!”
兀术悚然而惊,直接从炕上跳下,光脚站到了地上。
而高庆裔也再度叩首:“所以,罪人恳请魏王不要南下……努力救一救元城,救一救高都统……这样的话,即便是真到了事情不谐的时候,咱们也可以稳妥后退,或去协助守太原,或在河间、真定一带,背靠燕云,于野地中决一死战!而不是将大军抛到河南,一旦失措,都不知道该将手中几十万大军掷到何处!甚至连渐渐集结起来的燕云新军都不能与手中兵力汇聚!”
说完此话,高庆裔便低头不语,而卧房内也久久无声。
且说,王伯龙战殁后,金军上下震动,士气沮丧,以至于有了避战之心。故此,早在高庆裔来见兀术之前,中午的高阶军议便已经从军事角度有了五花八门的讨论。
比如说支持重兵南下的,可不是只有建议去打东京的人,还有人建议奔袭千里去打陕洛,截断河东赵官家后勤什么的……当然了,相较于前者的直观和简单,后者就有点让人懵逼了,因为且不说河东方面的后勤一半在关中一半在陕洛,也不说针对陕洛的千里奔袭会对自家后勤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只说若是那般,控制了轵关陉且有大量骑兵的宋军河东方面直接扔下太原回师,反过来包住金军又如何?
只能讲,南下派这里,所幸没人说全军去打济南的。
当然了,重兵南下,不管是打东京还是直接去陕洛断宋军河东方向后勤,都是向南求胜的意思,本质上也都是赌的意思。
赌的是运动战能力,这将很考验金军自己的后勤补给;赌的是天时给不给大金国脸,因为结冰期一旦结束,藏在这元城根下大营腹中的宋军水师便会蜂拥而出,以一种绝对优势控制住黄河河道;赌的是岳飞和赵宋官家的坚决程度,因为就目前看,岳飞很可能是在他的营盘里储存了大量的军需物资,而河东方向干脆同时拥有两个补给方向,所谓围魏救赵能否成功,多半要看两个最高指挥官是否会被情势动摇。
除此之外,发多少兵南下,又留多少兵监视岳飞,现在也成了一个难题。
有南下派系的,自然就有北上派系的,而且北上的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建议往后退到真定府、河间府一带,就地构筑防线,阻塞井陉什么的;另一种是回去救援太原,趁着河东方面的宋军不得不硬啃雀鼠谷那条道的空当,在太原集合重兵,与宋军决战。
而北上这里,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去真定几乎相当于直接放弃元城和太原,而说在太原与宋军决战,也怎么看怎么坑,不说别的,你去了太原,兵力是最大化了,可宋军河东方面的部队也更多好不好?而且若是岳飞速速破了元城,又从后面追上来怎么办?
至于留在这里,倒似乎依然是个法子,也的确有不少人希望重新组织进攻,但这不是进攻受挫,军心动摇了吗?所以得先收拾军心。
不过,这些计议,只是在讨论军事,是从军事角度进行利弊分析,而且都只是对下一阶段的短期行动进行军事考量,未免有失长远。
对此,能做主的完颜兀术即便是被王伯龙气的差点咽气,也能敏锐的意识到,这些方案都是流于表面的争执,仅凭这些东西还不能让他这个在前线把控一切的执政亲王做出决断。
于是,高庆裔出现了。
高庆裔的个人目的,无疑是想劝完颜兀术继续尝试救援元城。
但这不耽误他能替兀术将事情的条理铺陈出来……具体来说,此人过来,一则,是提醒了完颜兀术,要在算军事账目的时候同时算政治账目,务必需要考虑人心与地域族裔政治;二则,更是从军事上警告了完颜兀术,现在局势已经很差了,真要决战,就必须要尽量拉长宋军的补给线,尽量缩短自己的后勤线,而且一定要让燕云新军参战。
一句话,可以赌,但既然要赌,就要转变思路,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然后在自己最合适的地方一口气把所有的力量一起压上去!
切忌连赌都要赌错方向,甚至分开来赌。
有了这个思路,原本有些混乱的兀术到底是恢复了清明,并迅速做出了决断……逻辑很简单,而且基本上是按照高庆裔的意图来走……为了确保在必要时将尚在准备和汇集中的燕云新军也压上,为了确保能在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后勤补给的地方发动决战,所以地点必须是在北面,也正因为如此,南下的方案就要被否决掉。
而南下的方案放弃之余,为了维系军心人心,也不能直接一走了之,回到后方,目下最‘好’的方案,似乎就是继续鼓动军心,继续尝试进攻岳飞了。
而且说句良心话,损失了一个万户固然是震动人心,但仅仅因为如此就阵脚大乱,改变原定战略,却更是一种召乱之举。
决心既下,兀术一面将高庆裔引为自己的直属通事,一面又与拔离速讨论商议。双方交换意见后,拔离速显然也认可了兀术的判断……实际上,拔离速本身也希望继续维持他的战略方案,而不是仅仅一次失利而彻底改弦易辙。
这一点,从他当日坚持进攻,以及今日安抚军心为先,早已经有了端倪。
两人既然议定,接下来便是大举刺激和恢复军心了。
先是拔离速以元帅之身下令打开军需库存,包括周围郡县的存储,对底层士卒大加赏赐。
随即,魏王兀术亲自出面,乃是力压众议,将之前作战中表现出色的部分汉儿补充兵军官破格提拔为行军猛安、谋克,而很多原本就是猛安谋克的军官直接获得了世袭谋克的身份。行军银牌当场发下,世袭文书当场写出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统一送往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