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韩世忠也眯了眯眼睛。“我也懂你意思了,岳飞到底年轻,他或许是正帅,或许是个草包,但眼下来说,也只是这次得了个机会,提九万众独当一面……究竟如何,还须这次在河北单独打出来才能决断,不是咱们可以相隔千里瞎判断的。”
“是此意。”李彦仙点了点头,但稍微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黯然。“其实我当日在陕州,也是想着能成奇功的,但事到如今,却先绝了心思。”
“你今年不过四旬有一,何至于此?”韩世忠居然反过来劝慰。“一时得失罢了,这金国也是万里之国,又不能一口气全下……将来北伐还是有机会的。”
“或许吧。”李彦仙摇头相对。“不过我这般急切,也不光只是在陕州憋闷久了……乃是我之前数年便隐约觉得,这甲胄一年比一年厚实,部队后勤、操练一年比一年严谨,砲车、火药、热气球,像郡王那般凭一人之出色,倾覆战局的场面估计会越来越少……怕是咱们这一代人后,将来再无名帅、名将,而是真要靠庙算决胜负了。”
韩世忠想了一想,点头相对:“是有点这个意思。”
不过,其人随即再此大笑:“可要说这般,咱们岂不是赚了大便宜?天下名将,自韩李岳张后便绝了!而我韩世忠先行一步,为天下先!”
李彦仙恍惚失神。
但还没完,眼看着李世辅麾下的骑兵大略已过浍水,李世辅本人也要过去,天下无双大纛下的韩良臣立即在马上啧了一声,然后遥遥大呼:
“李世辅,来!”
李世辅闻得声音,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又如何能拒?反正也不耽误事,便立即再度打马过来,然后拱手问候,口称郡王。
而下一刻,韩世忠不禁当众立马睥睨:“蒲津渡河前,起了一首诗,一月间河中乱战,一直没能得后面几句,可刚刚与李节度立在这里议论军情、指点江山,想着金军主力望风逃遁,到底是有了几分诗兴……我吟出来,你替我转告前线诸君!”
李彦仙一时头皮发麻,李世辅也惊得勒马倒退了两步。
唯独韩郡王依然从容豪气,乃是一手勒马,一手指北,当场吟诵:
“汗马黄沙百战勋,赤县多难待诸君。
从来王业归汉有,岂可江山与贼分?
暖日照融千树霜,寒风吹散满天云。
犹多狐鼠遁逃处,河朔家家望六军。”
一诗既罢,不待二李恢复,说什么言语,韩世忠复又肃然起来,厉声交代:“告诉他们!此战是大胜,是敌人望风而逃!不必胡思乱想!但此战之胜,乃是官家与中枢三年辛苦,庙算之胜,绝不可居功骄躁!况且国家久失两河,千万士民久望王师,身为御营主力,今日不得战,明日也要战,务必要严肃军纪,砥砺藏锋!不可懈怠!”
李世辅喏喏而去。
至于李彦仙,经此一事,更是打死都不敢再问什么‘八百里’了。
十一月初,雀鼠谷。
和之前铁岭关的那种扼口不同,雀鼠谷中间有汾水穿过,甚至南头的阳凉南关与北头的阳凉北关之间还有一个灵石县,这使得此地注定不是那种简单的险隘山谷。
这一日,初冬早间的雾气刚刚散去,约百余名连旗帜都未打的金国骑士自南向北抵达了灵石城下,其中为首之大将勒马于城门前,环顾灵石周边地形,不禁摇头不止,顾左右而叹:
“平素从这里走,总觉得这雀鼠谷南北不通畅,今日却只觉的这个山谷太通畅了。”
周围金军将校面色也都不佳。
为首大将,也就是金军太原行军司都统完颜拔离速了,眼见如此,情知众人的情绪未必是跟自己感同身受,而是对之前的不战而逃感到不满与愤懑……也在心中微微一叹,然后直接催马入城。
入得城中,稍作歇息,不过一刻钟多一些,便闻得城北马蹄阵阵,果然同样是百余精骑,同样是没有旗帜,同样驻马于灵石城畔四下张望了片刻,然后打马入城。
而自北向南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金魏王,俗称四太子的完颜兀术。
“见过魏王!”
拔离速早早立在门内相侯,见到来人入城,便直接拱手向前。
“见过元帅!”
胡子拉碴的兀术自马上翻身而下,同样拱手,堪称礼貌异常,而且还用了一个奇怪的称呼。
拔离速怔了一下,勉力而笑:“魏王说笑了,都元帅府都没了好几年,哪里还有元帅?”
“有的。”兀术就在城门内正色相对。“朝廷已经有了旨意,陛下下旨,尚书台公议,经都省、枢密院连署,发布天下,拜足下为金国兵马大元帅,总督河东河西各处兵事,统辖二十万众,然后以大名府高景山、西京大同府讹鲁观为副元帅……从哪里说,你都是大金国的正经元帅了。”
上午的阳光下,拔离速恍惚了一下,但也仅仅就是恍惚了一下,并没有任何多余表示,甚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内心波澜。
只是微微颔首。
话说,这件事情要从三个层面来讲。
首先,无论是拔离速还是兀术都清楚,有这个元帅和没这个元帅可能只是一个名头的事情,拔离速拿了这个元帅后根本不可能跟粘罕一样成为大金国的权臣,基本盘还是太原行军司的这五六个万户,想调度大同府、隆德府、大名府三处,也就是控制所谓二十万金军还是要经过兀术这位魏王殿下首肯的。
此举的实际意义,更多的是表明真正有大权的魏王兀术同意了他的总体战略,而即便是这一点,拔离速也从之前的撤退命令中提前有所猜度。
但是……即便是明白这些,即便是晓得这种种实际,那也是元帅,是粘罕之后的大金国正正经经的大元帅。
所以,这里就还得把话说回来,人活于世,求的是什么?尤其是对于打小就在军旅中度过的拔离速而言,他这辈子能到什么位置,恐怕心里多少是有些底的。
当日银术可、希尹北上后拔离速与娄室的不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心里不爽利,想争一争西路军的主导权吗?
而如今无论如何,当金国中枢做出姿态,给了他这个位子,那么实也好,虚也好,拔离速终究是踏上了他的人生巅峰。
将来无论谁来写史书,也少不了他完颜拔离速临危受命,担任大金国元帅这一笔。
夫复何求?
不过,问题在于,真的得到了之前多年梦寐以求的那个名分后,拔离速却也感受不到什么过多的兴奋,心里只有压力罢了因为他身后便有十几万宋军主力正片刻不停的自南向北压来。兀术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见状笑了一笑,然后肃然起来:“军情紧急,之前元帅与俺写了文书,俺便以赞同的意思报给了燕京,后来又听太师奴说了一些元帅的方略,大略上还是深以为然的,但具体如何,终究还是要元帅当面定夺才行。”
拔离速叹了口气,并不直言,乃是以手示意,邀请对方登城交谈。兀术见状,一面示意太师奴守住阶级,不让其余人上来,一面却是兀自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