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人到上了年纪，眼前的事情越来越模糊，而很久以前的事情却是越来越清晰，特别是童年和少年时期。

星期天的下午，老沈着力对自己进行了精美的包装，之后，怀着激动与喜悦的心情，踏上了赴军校同学聚会的征程。一路上，二十一年前的往事浮现在老沈的脑海里，渐渐地，还把自己拉回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

沈某人出生在上海外滩的一幢国民党时期建造的楼宇里，凭窗能眺望黄浦江面，头顶回响着海关大钟的钟声，是真正意义的生长于黄浦江畔。出生那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后的第二年，母亲因此将沈某人身材偏瘦的原因归结于怀孕时的营养不良，可从周围同龄人的身材比照，母亲的理由明显缺乏根据。沈某人在家排行老四，也就是最后，并且与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的年龄相距较大，用父亲的话说，这是一个计划外的产品。

父母的计划与我无关，他们肯定不会就此跟我商量。但是，沈某人这个坏种一旦降临到世上，我就要有自己的活法。

在那个年代，我们有点清贫。玻璃台板下，夹着的是购粮卡、煤球卡和副食品卡；身上的衣着，多为二手旧衣，为将姐姐的女裤改为小沈的童裤，母亲在裆部为沈小鸡开启了透气的天窗；儿时玩伴里大款的标准，就是他口袋里五分钱一包的五香橄榄，一群小巴拉子围绕在大款的左右，从外滩追随到城隍庙，为得到一颗橄榄尽折腰，终于，大款按各人表现不同分发个头不等的橄榄，并且大声关照：放在嘴里不要咬，多含一会儿！

在那个年代，我们非常开心。半天上课，我们尽情游走在江湖；尽管没有变形金刚和芭比娃娃，可我们有弹弓、木头枪和玻璃弹子；虽不曾见过电脑和游戏机，但我们在捉迷藏和好人坏人的游戏中，用真人扮演着模拟的角色；夜渐渐地深了，一帮小兔崽子仍然在花丛与垃圾堆之间流连，不远处，家人的呼喊此起彼伏：小赤佬，快点死回来！

在那个年代，我们比较革命。废旧报纸上，我们用毛笔书写下光辉的口号；赛诗会上，我们吟诵着“红领巾，心中飘”等傻B诗篇；上学路上，我们拣废铜烂铁来打造反帝反修的国防；阳台上，山东老八路为我们讲过去打仗的故事，老八路的脑袋过去曾经被枪打过，除了讲革命故事，其他时候脑子不正常，老八路经常摊开手掌清点买来的大蒜头，他女儿不慎碰到了他，大蒜头因此散落一地，老八路破口大骂：小逼玩意，妈嘞个逼！

在那个年代，我们热爱学习。清晨的教室里，“老三篇”的朗读声惊天动地；浦东川沙的田间地头，摘毛豆让我们滋补农业知识的营养；虽然那时没有钢琴考级，工农兵画像的速写照样提升我们美学的素养；谁敢说我们不懂洋文，在英格里希的语境中，我们曾经发出过时代的最强音：Long Live Chairman Mao！

我们沉浸在清贫、幸福和革命的生活中，我们心中惦记着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人们。直到有一天，突然传来了惊人的噩耗。

九十七

伟大领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四个上海老乡随后被关押起来，一个火红的、红得发紫的年代就此结束。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我从混乱的街头回到了宁静的教室，自己真是傻了眼：语文的拼音基本不会，数学的因式分解让我精神分裂，英语的考试没有超过10分，就算政治课的成绩比较正常。面对难堪的处境，小沈险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受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流毒，我多次在心中向伟大领袖呼唤：ah! Please take me with you!

最终，我还是留在了世上，因为没钱去买上天堂的单程车票。幸好，祖上遗传给我的DNA中还有些聪明的因子，倔强性格的元素早已深入到我的骨髓。经过不懈的努力，在小学毕业的时候，小沈在班里的位置上升到中上的水平，我心里重新燃起生活的火焰。

转眼间，我和儿时的伙伴们一起升入了初中。那时候，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口号响彻云霄，按成绩分班的热潮因此席卷各个学校。小沈就读的中学原系解放前的教会学校，虽然圣母玛丽亚的画像为防男生分心而被涂抹，但重视教育的不良风气仍未得到根治。在最初的分班中，小沈凭借一篇狗屁作文被分入了尖子班，对此，我曾怀疑分班老师当时是留有脑膜炎的后遗症。

果然，校方当初的荒谬决定很快就结出了恶果。在初一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时，小沈的数学成绩是57分，班里唯一的一盏红灯，而尖子班的平均成绩是90分以上。数学老师以她惯有的幽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极其规范的菱形，她指着最下面的顶点说，某位同学就是这个顶点。下课后，同学们取菱形的谐音，称小沈同学为“零头”。

生存，还是灭亡，这是哈姆雷特王子的问题，也是我当时的问题，但我坚信，答案在自己的手上。我深知，没有人可以救我，也没有人能够等我，我必须靠自己的努力去追上别人，而且我还要尽可能减少别人的指导，因为，依靠自己弄懂的与别人教会的，它们完全是两个概念！结果就是，小沈不仅追上并且超过了别人，而且造就了超强的自主和自学能力。

苍天虽然无眼，但幸运却总是眷顾着小沈。从初二的第一学期结束开始，小沈的理科成绩始终名列全年级第一，尽管全部总分成绩与他人交替名列首位，但数理化总分成绩的第一，却从来未曾旁落，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小沈被提前赶出学校。

初二第二学期开始，从红卫兵恢复而来的共青团开始吸收新成员。鉴于三名成员以上才能成立团支部的规定，学校团总支因此准备在初二年级第一批发展三名新团员，以此成立年级的联合团支部。在这过程中，两名女团员的人选早早就得以确定，因为聪明、乖巧的女生实在是太多了，而一名男团员的人选有点难产，完美的男生相对比较难找。当时，曾经有一位品学兼优的男同学进入了老师的视线，但他却在关键时刻因搬家而转学了，令老师心痛得捶胸顿足。

既然最好的男同学转学了，万般无奈的老师只得把目光移向了进步最快的男同学，他无疑属于咱小沈同学。然而，小沈同学虽然学习成绩进步最快，但日常表现自由散漫且劣迹斑斑，同学们对此颇有微词。最后，老师滥用职权，把小沈连拉带拽地拖入了团组织的怀抱，从此，号称青年先锋的团组织里多出了一条蛀虫。

很显然，小沈同学虽然在组织上入了团，但在思想上、行动上离团组织还很远很远。不仅如此，小沈同学的恶习还有了些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