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时候,无论中国还是外国,我们多数人不可能深谋远虑,普通百姓都是求稳怕变的。大家不碰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戴孝帽子不哭爹,一步步走向无路可走的过程,就是一步步统一思想的过程,到了最后一步,不用理论家们来上课,也不用书记去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都会一致说:此路不通,掉头!
这种问题驱动式改革,看似没有前瞻性,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实际上却包含着某种政治智慧。在中国面临许多不确定性,国际环境险恶、国内稳定压倒一切的背景下,政府会更倾向于做出这种选择,见招拆招,而不是主动出击。这种方式,提高了改革措施的针对性,同时降低了改革的社会风险。但是,它也给中国造成了许多问题。
主要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改革的违规性。一个是改革的短期性。这两个问题都好理解,我就简单说说。
所谓违规性,它的发生原理是:既然我们的改革是问题驱动式的,那么,在问题变得很严重之前,我们是不会提前主动去解决问题的。问题是怎么来的呢?是不合理的体制、法规、政策造成的。那也就是说,我们不会提前主动去触动问题背后的这些东西。所以,当问题严重了,必须要解决了,“该出手时就出手”了,这个时候,造成问题的体制、法规、政策仍然存在,而且在法律上仍然有效。所以,改革措施本身,往往是违法违规的。
通过改革的成功,这些改革措施得到认可,成为新的政策法规。但是,政策法规都是自颁布之日起生效的,你不可能往前倒追。所以,当年的改革措施,永远都是违法违规的。这就造成了改革者身上的“原罪”。再加上改革本身就是一场利益调整,不可能不得罪人,这麻烦就大了。改革者外有仇人,内有“原罪”,小辫挺多,所以死得很惨。大家可以看看,三十年来,中国有多少改革先行者被“拍死在沙滩上”?这是改革自身模式造成的。这也使得一些人不愿改革、不敢改革。
接着说改革的短期性。
有一次,我跟一个老乡喝酒,他在省委政策研究机构工作。我向他摆出了我的思考:改革的对象是什么?是旧体制、旧政策。那么,今天我们改革的对象,有几条是1979年以前的?几乎没有!今天我们的改革对象,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出台的东西,甚至是2000年以后才出台的东西。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改革本身又是改革的对象,改革同时又为下一步改革制造对象?如此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中国要改到哪一天为止?如果一定要给这场改革设定一个期限,你是不是希望是一万年?
这就是短期性的问题。这也好理解。问题驱动式的改革,都是问题临头了,火烧眉毛了,改革往往集中于解决眼前问题,而忽略了政策的长期性、全局性、普遍适用性。所以,我们的政策变化太快,政策的连续性太差。今天“有水快流”鼓励发展,县长来给私营小煤矿剪彩;明天调整产业结构,关井压产,县长又带着一帮人来炸封井口。这个弄法,人家不骂你政府才怪。
上面就是我的关于中国改革是“问题驱动式”的观点。准确地说,我认为,改革总体而言是问题驱动式,也不是说每条改革、每项改革必然都是被问题驱动出来的。
前面提到了问题驱动式改革模式存在的两个问题,即短期性和违规性。其实,那两个问题还不是最要命的问题。最要命的问题是——“问题”是什么?我不是在搞文字游戏。我的意思是,既然改革是问题驱动式的,就需要我们来认定:那些问题才是最严重的,需要尽快改革的。凭什么标准来认定呢?没有明文规定。一个常用标准就是,再不改革会影响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问题,就要优先改革。讲到这里,许多兄弟已经看出问题所在了——对于一个问题而言,它实际上的严重性,与人们感觉到严重性,有时并不一致。
近年来,在征地拆迁中,有人总结出一条斗争经验:“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这就是典型的问题驱动式工作思路的弊端。社会群体反映问题的能力是不一样的。那些叫得响、吼得凶、闹得大的行业、集团、阶层和个人,往往能够引起更多的重视,从而优先享受到改革的好处。特别是在法律法规不规范的情况下,更加容易出现这个问题。
不管中国外国,改革都是社会各阶层、各集团之间的一场利益变化。这种变化,如果有规矩就是利益调整,如果没规矩就是利益群殴。中国呢,说是利益群殴可能太刻薄了一点,我们姑且说是利益调整吧。随着改革进入而立之年,越来越多的社会集团都累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比如中石油、中石化等巨头,动不动就给你来个供气供油不足,让加油站排队排出几里地。司机和市民怨声载道,媒体聚焦报道,中央领导多次批示。好了,“严重问题”形成了,大家快解决吧,请国家发展委下一个通知:涨价。又比如,早已经过时的国家食盐专营体制,早就该改革了,但这帮家伙硬是拼命强调碘缺乏症问题的严重性,把这场改革往后拖了十来年,把食盐生产企业害得够呛。
近年来,金融、证券、保险、电力、房地产等行业,借题发挥呼悠国务院的水平不断见长,他们必要时还能请来几个外援配合配合。
中国改革最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是什么?是九亿农民问题。然而,他们偏偏又是沉默的大多数,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改革开放三十年,如果一定要找出最大的工作偏差在哪里,我个人认为,就是对农民关注不足。我说这几句话,估计国务院几任总理听了比窦娥都冤,都要拿砖拍我了。
不错,中央一直高度重视三农问题。总理为此睡不着觉。有几年的开年一号文件都是说农业的。但是,无论历史经验也好,改革以来的实践也好,都证明了一个钢铁般的定律:利益是自己争的,不是别人给的。在问题驱动式的改革盘子里,不管中央怎么喊农民重要,当真正遇到问题的时候,在各级政府的政策和操作中,农民利益往往要给别人让路。
有必要补充一句。我说,某些利益集团在呼悠国务院。其实在美国,在欧洲,利益集团呼悠国会和政府的水平更高。他们叫“政治游说”。我的主要意思,不是想批评那些呼悠者,而是想强调:要真正落实胡总的“统筹兼顾”,中国各阶层需要拥有平等的呼悠权力和呼悠能力。而农民缺这个。
前面几节,把近三十年的发展概览了一下。就是:一,基本解决了发展思路问题;二,大方向明确,但拿不准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子;三,问题驱动式改革。这算是大背景吧。在云层之上的总体观点讲的差不多了。我们就顺势进入具体领域吧:大包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