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可没有这么爽。特别是在八十年代前期，各种文化方面的争论很热闹。人们觉得这一个问题相当重要，也许正是中国最重要的问题，但没有多久，这个争论就成了历史，人们又围着另外的问题争论去了。就这样争论来，争论去，很多年以后大家才发现，当年争论的任何问题都他妈的不重要，只有争论本身才最重要，因为社会的发展前进，正是需要活跃的思想、流畅的信息和广泛的交流。这也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文化环境优于改革前的主要原因。
所以，虽然比较乱套，我还是认为我们的文化正在很乱套地前进，而不是倒退。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对文丨革丨的文化反思问题。因为这次革命的对象，点名道姓就是针对文化。中国文化如果无动于衷，不作任何反思，那么这个文化也未免太没心没肺了。
七十年代末出来一个“伤痕文学”。时间太久了，可能网友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没有读过。由于我人不老心老，所以去读了几篇，没有什么感觉。据说，当时的人们可都读得跟泪人似的。伤痕文学总的来说比较浅白，虽然作家们也想要深入反思（这是中国文人的基本秉性），但当时历史还没有得到充分沉淀，他们的反思显得力所不逮。这些小说，相当于一个人捂着血葫芦似的脑袋报告大家：我被人砍了。至于为什么会被砍、以后怎样才能不被砍、怎样才能让凶手不能砍不敢砍和不想砍，这些问题则统统没有得到解决。
第44节文化反思
对文丨革丨反思不够，也不能全怪到文化人头上。这里也有个政治导向问题。
十年浩劫结束后，有些人希望清算一下历史问题。这个要求应该说是正当的，而且从理论上讲，搞清楚历史问题，对以后的发展会有好处。但是，小平的脑袋很不糊涂，他非常清醒而且准确地判断出当时的实际情况——由于文丨革丨给中国积累了太多的矛盾和太多的恩怨，再加上中国人在历次运动中培养形成的斗争意识，搞反思搞清算，估计十年也扯不完，等于又发动了一场新的文丨革丨。那中国还他妈的要不要发展啦？
各位可能看出来了，我对老邓相当的赞。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左和右是一个辨证关系，两个极端是最远的，同时又是最近的。比如，大家认为右倾投降主义者去投敌是很符合逻辑的，而不理解为什么极左路级的张国焘跑到蒋委员长那去了。其实这很好理解。比如你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如果你开得又正又稳，即使刮到护栏也是小擦挂。但如果你向左猛打盘子，就会狠狠地撞到左护栏上。你向左冲得越猛，碰壁后的反作用力就越大，你就越容易掉头再向右边猛冲，结果又撞到右边护栏上去了。这就是两极相通的道理，从这个角度讲，精英和愤愤并不遥远。
小平的英明在于，中国这辆大车在以史无前例的力量向左边撞了一下以后，他作为司机，能一边把车向右扳到中间来，一边又克服反作用力，让大车不要偏到右边去。这不仅需要政治眼光，更需要政治手段和驾驭大局的能力。考虑到他本人和家庭也是极左路线的受害者，这就更难能可贵，还需要有一个政治胸怀。我经常想，如果当时不是他在执政，中国可能会整成一个什么样子。
当时的中国文化，更包括政治和经济，主要的问题是向前走，快点向前发展，而不是回头去扯问题。所以，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的发言，题目就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这个讲话决定了中国的方向。对于实在无法回避的问题，他亲自主持起草了《关于建国以来若干重大历史问题的决定》，公开发给了全国和全世界。这相当于拿筷子在碗口上一划，把找麻烦的面条搞断了。有人还在提意见，说还有些问题没说清楚！小平又说了一句名言：“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于是大伙就这么办了。
中国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领导犯错误的时候都不说话，不反对，甚至还在帮腔。等领导倒台了该清算的时候，他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控诉，成了受害者。文丨革丨结束以后，许多人有机会就宽衣解带，把身上和心上伤痕亮给人看，谁敢比我惨哪！大家全都成了受害者，全中国只有四个坏人。巴金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晚年的《随想录》中，坦率地告诉国人：我受了害，但我也害过人，我对那个时代的错误有责任，我后悔啊！这种自我解剖的精神，值得咱们每一个同胞学习。
百岁巴金已于2005年离开了我们。岷山苍苍，蜀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
巴金曾经建议建一个文丨革丨博物馆。这事没有得到高层支持。这个事情在文化界有不少讨论。从上面我的分析大家可以看出，其实双方都没有错，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中国社会的稳定和发展才是大局。一直到南巡讲话，小平都在反复强调“不争论”。把一个大博物馆楚在那里，很容易引起争论。
但不建博物馆不等于忽视历史。实际上，官方和民间都在收集和保存文丨革丨的各种资料。历史教训是一笔用血换来的财富，中国人有责任、有义务把它留给子孙后代。
2000年以后，随着国力发展，中国人的文化心态越来越平和，越来越自信。我们对兄弟文化的态度也越来越平等务实。记得九十年代，我去吃个宴会，席间有两个哥们，一聊发现都去过法国，就聊起年份葡萄酒的问题。那个自我感觉，那个文化品位，太球高雅了。两个家伙聊得满脸上跑眉毛，把我这个喝红酒兑雪碧的老帽窥得如同无物。今天的中国人，绝大多数兄弟，已经没有这种文化仰视心态了。我们学会了在尊重别人的同时坚持自我，喝咖啡就大蒜，秋水共长天一色。
近三十年来，中国主要目标就是向前赶路，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很少回头去全面研究建国以来的文化史。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着文化自信的建立，我们渐渐有条件、有能力去回首研究那些尘封已久的问题。这应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相信，这个研究应该放在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大背景下进行，如果简单地归结为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身上，这是不符合实际的，也是于国无益的。
我以前呆过的那个单位，当时的一把手推行过一次市场业绩考核，搞得鸡飞狗跳，最后失败走人。他一走不要紧，大家都成了受害者，争着向新领导展示伤痕。开会时，我没有控制住，就发了个言。我指出，问题虽然主要出在决策上，但大家都参加了，当时还有人极力推动过呢。当时刚踢完世界杯，我就引用了一句时髦话：“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此言一出，单位上下一致认定，前任一把手真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至少可以确定是两个人。额滴神啊！老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记得看过一本纪实书，写的是1959年的故事。某地开大会批判彭张黄周。两个农民一边振臂高呼，一边相互打听：***是哪个村的啊，怎么犯下这么大的一个错误啊！他爹怎么没有管住他？我想，也许这两个农民很快就要面临粮食问题了。***比较抽象，但厨房非常现实。其实中国的许多历史问题，在偶然中存在着某种历史夙命。许多历史悲剧，最根本的病因，不在风云变幻的国家上层，也不在穷凶极恶的美帝苏修，而恰恰隐藏十三亿中国人——你、我、他中间。
中国文化正在拥有自信，但是它还不够多，不够强，不够正，有时还有些盲目。一个民族的强大，无论政治、经济、社会、教育之制度种种，说到底是制度背后的文化力量的强大。最强大的文化力量的表现，是勇于面对一切现实，亲手去剖开自己的灵魂。巴金勇于自我解剖，把良知放在名利之上。但这种人还太少，“谁敢比我惨”的家伙还太多。
我尊敬巴金，我更崇拜鲁迅。
鲁迅这位爷真的牛。由于官方夸得太多，有些年轻兄弟夸出逆反心理，转而去崇拜梁实秋之流了。同时代的文人中，也许除了胡适，没有哪个人曾经企及鲁迅的文化高度和思想深度，甚至不能望其项背。由于一骑绝尘，所以鲁迅看起来很孤僻，不讨人喜欢。但，他是我们的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