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就在这间小小的斗室当中,由邢子安亲自主持,江宏宇等一众军官注视下,安国的入党仪式,正在一股庄严沉重的氛围下肃然进行。
耳中听着政委邢子安的轻声言语,安国几乎已经红了眼眶。
可以说,自打安国加入青阳山九团以来,九团政委邢子安,怕是对安国最好的几人之一了。
如今见到弥留之际的政委,还要强撑着身子替自己主持入党仪式,安国就感觉自己的心头一阵发酸。
发涩。
更是发苦。
他不由得想起政委前些日子里与自己闲聊时说起的入党章程,也正是因着当初政委说过的话,安国才会交了那样一份入党申请上去。
其实打心里来说,安国对于入不入党,从来都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他是个军人,也只是个军人。
政治政党之类的东西,从来不是一个军人该去操心劳神的事情。
反正,只要能够带着队伍打鬼子,不就已经够了?
只是政委说了,像自己这样的好苗子应该加入中国***,政委还笑着说,这是他的心愿……
心头思绪乱成一团,安国只能机械般的,跟着邢子安念出这一段并不算长的入党誓词。
他的目光既没有去看小刘干事手中那一面血红色的党旗,也没有去瞧周围如江宏宇等众多干部们的神态。
安国的眼里只有政委,只有政委面上带出的那一抹欣慰笑意。
被邢子安握住的左手手掌不由微微用力,感受着掌心传来越来越弱的力道,安国只觉自己的心头似乎传来一阵宛若割裂般的痛楚。
眼眶里不知在何时噙满了泪水,安国的口中,却还在跟着邢子安愈来愈低的言语,继续说着那一段并不算长的誓言。
“……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
邢子安的言语自此戛然而止,掌中传来的力道也就此消失,安国心头一震,眼中噙满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但他却没有停下自己口中的誓词。
作为队伍里的中级军官,安国自然也知晓这段入党誓词的内容。
他紧紧握住邢子安的手掌,举起的右手手臂也带出了微微的颤抖。
“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泪眼朦胧下,安国再也听不见周围其余同志口中的悲呼声。
他只瞧见了留在邢子安嘴角的那一抹浅笑,只瞧见了政委面上的欣慰满意。
至少,至少!
政委还算是含笑而终的吧……
或许在政委瞧来,自己该是能继承了他的志向,他的信仰。
以一名***员的身份,继续为了抗日救亡而努力拼搏。
只是,说起继承两个字,自己,真的能吗?
邢子安去了。
遗体被战士们埋在赵村村后的一处树林中,好在村里的李老汉那里还有一副打给自己的棺材,虽说质量算不上好,却也免去了草席裹身的尴尬。
尽管马革裹尸四个字,是所有军人心中最体面的死法……
增田拓等鬼子先锋早就退了回去。
而阳城县鬼子的最高指挥官大和田修人已然身亡,使得鬼子的攻势也难以再继续维继。
鬼子和伪军们留在李家坡稍稍整顿过一番后,便开始向阳城县的方向撤了回去。
大和田修人的死,使得参加战事的所有鬼子、伪军高官,在回了阳城县后都免不了一番麻烦。
相比于这些麻烦来说,与宁县晋绥军之间的那份默契,显然已没有了再继续保持下去的必要。
侦察排的战士很快就传回了鬼子撤军的消息,众人虽说不必就此再往山里撤去,但团长秦德润那边的战事,却依然没有完结的迹象。
众人聚在一起想了想后,便由江宏宇拍板做出决定,除去留下部分兵力在赵村外围防守以外,剩下的人手全数往秦德润现下所在的东山峪一带赶去。
秦德润带着九团剩下的兵力,将晋绥军挡在了东山峪一带,两边在进行过数次激战后各自付出一定伤亡,眼下正处在对峙当中。
虽说秦德润并没有传来让他们前往支援的命令,而政委邢子安在临终前也只说了要他们撤入山中保全力量的决定。
但众人却还是做了这样的一个决定出来。
江宏宇说,如果这算是抗命的话,那么所有的一切责任都有他一人担着,只要被挑出负责赶赴东山峪增援的安国等人放心前去。
不错,将要前往东山峪增援的队伍里,正好就有安国和他的二连在。
虽说先前的大战中,二连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就连二连的特务排,也有了近半的战损。
只是相比于如今退在赵村的其他连队,安国的二连,却也算是战力保存较为完整的连队了。
敛去心底的伤痛,安国最后看了眼赵村村后那一方才刚刚垒起的坟头,随即毅然转身,领着队伍往东山峪方向赶去。
他依稀记得,在开战之前,萧忆雪似乎就在东山峪那边主持妇救会工作。
只希望……
行军路上的安国将嘴唇紧紧抿起,一双拳头也早在不知不觉间攥在了一块,就连身旁林天禄对他的安慰言语,也只是听了个大概。
想起在今日这场战事中牺牲的一众战友兄弟,想起政委邢子安含笑而终的模样,安国就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李家坡的战局已是如此惨烈,那么,东山峪那边呢?
要知道,晋绥军只在出手的第一时间,便已雷霆之势全歼了驻守在外围的关承嗣一个连的兵力!
再加上团主力被牵制了如此长的时间……安国心头微跳,如此想来,那边的战事,定然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今日眼睁睁看着太多亲近之人从自己身边离去,安国心间已不由生起一丝浅淡的恐惧之情。
只希望萧忆雪那里,不要有什么意外发生啊……
东山峪的战况终究没有再出什么意外,萧忆雪也并没有身处在东山峪的战团中心。
晋绥军与九团在东山峪一带对峙了好几天以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里悄然离去。
毕竟国共双方的这一场战事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政治上的事情。
战争,不过是政治博弈之余的产物罢了。
太行山的朱老总与晋绥军的阎长官进行了一系列谈判交涉之后,这场发生在国共之间的冲突也就没有了再继续发展下去的土壤。
这一点,或许在九团团长秦德润的心里早就有了几分猜测。
那一天在见到匆匆赶来支援的安国等人,听见安国等人来此的缘由之后,秦德润只是摇头失笑一声。
安国当时离着秦德润不算太远,所以他也听见了自家团长口中的喃喃自语。
“这场仗打到这里也就到了头,只是,可惜了那么多无谓牺牲的好同志……”
“他们,本该是要将鲜血洒在抗日战场上的……”
而后,又从安国等人那里听闻了政委邢子安牺牲之前的状况,听闻邢子安弥留之际勉力主持的那场入党仪式。
秦德润只是深深看了安国一眼后,便没有多说什么。
被远远打发离开休整的安国等众多九团战士,只见到自家的团长静静的在一处山崖上站了许久。
许久,许久。
久到明月高悬,北风渐起……
作为相伴多年的老搭档,若问整个九团谁与政委邢子安的关系最好,怕是除了秦德润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但如今,却只剩下了秦德润孑然一人,孤身站在这一处山崖上,暗自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