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后悔,也许该去求秀秀,让她跟家里借钱,可是她家也并不宽裕;也许她应该去央求辅导员,给她一个特许,但是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傻,怎么能够轻信一个网路上认识的陌生男人,认为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呢,更何况,她连所谓“包养”的含义也还不知道……回想起咖啡馆前那一幕,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对了……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王月桂明白了一句话,最可怕的是希望破灭后的绝望,这比绝望本身要更令人难以接受。她的眼眶里眼泪在打转了,攥着银行卡,呆呆站在自动取款机前,如同一尊展示着绝望的雕像,不时换来路过的学生一两下偷瞥。但是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想反正已经如此,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家有句俗话:身子掉到井里,耳朵想挂也挂不住,她已经身临绝境,于是下了决心,干脆打电话问问他,一个唾沫一个钉,到底说话做不做数。
电话接通了,第一遍无人接听。王月桂,沉了沉气,又打了一遍,依旧是无人接听。王月桂这下乱了神,她明白,也许那人只是搪塞着打发了自己。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图书馆,只想把被子蒙在头上,安睡过去,再不醒来。
图书馆外,迎春花已经绽放,另有很多连翘和海棠。王月桂上高中之前只是熟悉村里的植物,而这些单纯供人观赏的植物,很晚才进入她的世界。她的命,是杏花的,梨花的,桃花的,甚至是桂花的,总之,是乡村的,而她在追求的命,却是迎春的,海棠的,月季的,总之,是游离与乡村很远的。为什么正直花龄的自己,不能选择做一种自己希望的,而必须是村野的贫困的劳苦的呢?
她想不通,眼泪又下来了。
13
王月桂接通了电话,是他。
“什么事儿?”
“钱。”王月桂脱口而出,她讶异自己的反应之快,目的之直接。
“哦,我忘记了,要多少?”
“五千五!”王月桂又是脱口而出,这个数字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做梦都能念叨出这么个数字来。
“学费?”
“嗯。”
“生活费呢?”
“我自己打工。”
“嗯,再发一遍卡号给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好的。”
“还有事儿吗?”
“没有了。”
“我一周以后回去,你不许乱跑。”
电话挂断了。
王月桂急忙转回图书馆的自动取款机,半个小时以后,卡上出现了正正好好五千五百块钱,是她这次要交的全额学费。
14
王月桂正想提出所有的现金往回走,就收到了他的短信。
“下个星期一晚上十点二十到火车站门口等我。”
王月桂顿时觉得手中的钱沉甸甸了。
大学女生宿舍门口的传单总是雪片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就降落下来,现如今,投递最多的广告莫过于人流医院的广告了。你会觉得,女大学生才是这些不让孩子们出来的医院的最大的客户群体。王月桂以前总是把这类广告当笑话看,她觉得自己这样的条件,没有什么恋爱的资本和可能,男人都没有,不可能自己搞出人命来,她觉得性和男人,都是距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东西。甚至姗姗搬出宿舍和男友同住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脸上都通红通红。在自己长大的小山村,一切都是闭塞的,女人被自己的男人打,周围要有一圈村民围观,那不是男人打老婆,而是处理自家的财产,跟收拾牲口一样;女人不贞节,则是要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的。王月桂从村里出来的时候,只带了很少的东西,但是这很少的东西里,观念的要比物质的重很多很多。
王月桂不小了,知道这个晚上十点二十的意思。她一手拿着这么厚的钱,一手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还是抓什么都是个空。
回到宿舍,她把学费反复数过没有问题,用个信封包好。她本想着一旦有钱就赶紧打电话问问辅导员过期的学费咋个交法的,但是这个时候,她没有。平躺在宿舍的床上,她把信封贴在心口上,觉得自己每一次心跳都是在数钱。她傻眼了,在没有钱的时候她梦里除了学费没有别的东西,但是当手里有了沉甸甸的钞票,她才明白这里面的含义,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她觉得床很大,自己很小很轻,没有理由一般得活着。她的床总是比秀秀的整齐干净,一方面她勤快爱收拾,另一方面她赤贫,没有这么多针头线脑瓶瓶罐罐,唯一的一个毛公仔还是学校新年晚会抽奖的时候中的。
中奖。她忽然坐起来。
人就是这么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和鼓起面对代价的勇气,她最后把这笔钱当做中奖。这笔钱的意义,她现在来不及想,也想不出,正如未来,城市,生活这些词语,对于一个贫困到从小没有吃过蛋糕没有看过电影的女孩子来说,是没有答案的主题。既然没有答案,那就走一步说一步。她知道这笔钱的价值,也明白这笔钱的危害,但是还是做出了决定。
苦难的生活,她不想再背负了。
15
四月中旬的火车站还是冷风刺骨,王月桂反复掏出手机确认是不是晚上十点二十火车站大门口,时间都已经是十点半了。
走进火车站候车大厅,王月桂坐在大厅的座位上等,又过了半个小时,手机还是没有讯息。
候车大厅一切都是这么嘈杂无序。外出务工的农民工扛着巨大的被窝卷,在初春的料峭里还是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单衣,吸着最廉价的烟——不过最廉价的烟,现在已经也好几块一盒了——王月桂从里面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王月桂穿着一件最破旧的外套,橘黄色的,衣角洗得脱了色,古老的款式已经不只落后了一个世纪,但是因为是来自露天市场,所以只能说是民窑不是官窑,尚不足够算得到古董的资格。她有意几天没有洗头发,让自己从内到外都看起来邋里邋遢。她有自己的小算盘,最好让那个大少爷觉得自己是团脏兮兮的垃圾,恨不得找张纸捏出自己的生活才好呢,这样她就能达到目的了。
忽然一个激灵,她明白了自己。她在苦难中成长,也在苦难中学会坚强,她最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在苦难中不求不靠,坦坦荡荡,但是现在,苦难又教会她一样东西,那就是骗。她希望用装扮出的丑陋来骗取一份不需要代价的学费。
背着包袱的民工开始进站了,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真的丑陋不堪。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我到了,你在哪?”
“我在,里面。”
“出来。”
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