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我在这里，顾苍松也在。这或许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意义。

现在，我已经在这里，而他，也在。

所以，主席台上的慷慨激昂，主席台下的掌声飞扬，都已经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便是当我的名字从主持人手里念出，我也得陈清平隔着座位提醒。

上台，握手，领奖，鼓掌。

我居然没有太多的激动。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终究会离开我。我只是觉得，学校的生活，真的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的心，不在这里。

我的心，在哪里？

我不知道。

后来的合影也发了一张给我，相片上的顾苍松，嘴角上扬，意气风发。而我，满脸茫然，或者说满脸淡然。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我至今保存。

中午在乡里的食堂一起吃饭。干菜咸饭配豆腐瘦肉汤。这个菜式，在此后很多会议餐反复出现。所以至今记得。

9

我和陈清平在吃午饭后就回校。我们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当然，也许他告别了，只是我无人可以告别。

来路还有希望，还有憧憬，归途只有伤感。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但终究是要来的吧？不来，又怎么能够放下。

——后来，我当然也知道这个节日，并没有让我真正放假，但却是放下的起始。

至于此后数年，乃至今天的所有交缠，是的，此后数年我们仍然会交缠一起，但我知道，那真的只是和生活有关，而无关感情，或者，准确说，无关爱情。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陈清平问，见到他了吧？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说，嗯。

他说，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嗯！

于是他不再问，而我，也不再说。

9-2

回到学校，刚刚下午第一节，我直接去了教室。可是此时我心绪全无。布置了满满一堆作业后，便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靠近围墙外的窗口坐着。孩子们大概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居然都安安静静地写着作业，没有烦我。

窗外阳光是一年中最纯净最金黄的秋日午后阳光，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个英文老师，他虽然教的是英文，可是，对古诗却有另一番喜爱。记得有天下午，是劳动课，一整个年段的初二学生，被派到学校后操场去挖土扩建操场。他做为督工的一名科任老师，忽然仰天背诵了一首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道秋日胜春朝。

晴天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当时很多同学和老师都笑了起来。可是，后来我却偷偷查了那首诗，并且把它抄下来，所以至今记得。

此刻，我想起了。

小溪在不远处哗哗流淌，竹林传来竹叶哗啦啦的声响，阳光无声无息，布满天地。

而我，泪流满面。

9-3

第二节，周国士召集了学生开会，主题当然是庆祝教师节。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甚至被指挥地唱了一遍《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上学期陈玉山教音乐的时候是有教过，没想到今天拿来用。孩子们唱得都很投入，虽然音调不一。

我的心渐渐宁定下来。孩子们在老师的引导下，表达了感谢老师的情谊。回到教室，变戏法似的，他们冲抽屉里拿出许多小玩意。用青草条编成的小虫，蒲扇，一束野菊花，财智折成的小星星，最简单的是一张作业纸写成的祝福。每个字都双钩，涂上色彩。——这便是顾苍松留给这个学校的影响吧。

最多的是桂花。简单的直接插在讲台桌上，细心点的插在一个大玻璃瓶里。

教室顿时充满了桂花的清香。

我看着孩子们的忙碌，我努力抿住嘴，感动在心里涌动。

孩子们，真的感谢你们。

10

回到周国士的房间，他正让林青山安排发放村里的礼物，棉被。其他老师也围过来看我和陈清平带回了的奖品。很简单，是一套盥洗器具。一条毛巾，一个搪瓷牙杯，一个搪瓷脸盆。牙杯和脸盆都用红漆写着字，一边写的是“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另一边写“优秀教师纪念”，这几个字写成弧形，中间是一个“奖”字，底下的落款是“虎坪乡”“虎坪学区”。

虎坪，是东林所属的乡。

不消说，那潇洒跳脱的小楷字，是出自顾苍松的手笔。我想，他在一个个地写着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呢？

后来我知道他其实是先把字写在皮版上，再刷上去，我其实真的很傻啊。

受他们热烈而高兴的气氛所感染，我心头的阴霾似乎也已经散去，开始能够回答他们对我的问话，比如今天中午吃什么？谁来颁奖？传达了什么精神？有没有见到顾苍松老师等等。

其实这些陈清平讲的会比我更好吧。也或许他们只想问我顾苍松的事情。但既然铺垫好了，我的回答便也不会太生硬。

大家将各自的东西收拾回去，又聚在周国士宿舍闲聊。主题是今晚村里会请的什么？林青山，白金虎撺掇周国士探讨一下，今晚怎样才能把村委中的谁谁放倒。

林玉川自然是首要目标。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正儿八经地商讨拼酒，觉得好玩，心里竟生出了几分期待。

10-2

虽说林玉川在村委会工作，但事实上我这是第一次到村部来。它其实距离林家并不远，但从来我只是从门口经过，真是过门不入。

东林村委会是一排高大的瓦房，瓦房有两层高。分成六大间。都有楼上楼下。其中一间做为卫生所，两间打通，做为大厅。楼梯就在大厅里。其他三间，一间叫党支部室，一间叫村委会，一间做会议室。厨房在大厅的外墙，矮矮地贴着，并不规则，却够宽敞。廖美治下午就被借过来帮厨，另一个在忙的是村里的妇女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到学校请我们过来的是一个村委委员，我记得林鹏宇参军的时候，他是兼职的民兵队长，到村里看墙上的公告，才知道他还兼职治保主任，调解委员。我分不清这么多的名堂。他也姓林，叫林溪水。我们一起到村部的时候，林玉川等人已经在大厅摆了一张方桌，泡茶等待。

大家即使并不相识，但对对方的身份却不必再说什么。寒暄中带着热情，是乡村式的朴实。气氛一时非常热烈。

老支书兼老村长也在，这个老人，我见过几次，但总下意识地避着他。他须眉都已经泛白，人干细精瘦，目光却颇凌厉。这次见到，忽然站起来问，玉川，这是你家的媳妇？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大家似乎也都不知道，连林玉川也没想到，连忙说，是啊，老支书。

老支书伸手过来，握住我，他干瘦的手极有力，意外的是还有温暖。他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我很窘迫，不知道怎么接话。

10-3

酒菜颇为丰盛，还未上桌，香气已经袭人。村委和老师们，因为分班的老师也来参加了，总共三十个左右，分成三桌坐着。坐席设在大厅楼上，也许是为了避免被过路的看到，减少影响吧。

我们当然是陪坐的这边。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社会性的吃席，喝酒。虽然后来我又参加了无数次，可是这次给我的印象，既是那么深刻，又是印象模糊。当你回想起它的时候，你记不得任何细节，甚至连当时的气氛，人物的嘴脸，说了什么话，说话的语气，喝酒豪爽或推脱，已经全然忘记；可是连别的当事人都能记起，苗翠竹是个能喝酒的人，而且，不仅仅是能喝，还能说。

这不知道是不是我一战成名的开始。

我唯一能记得的是，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至于其余，都是别人事后再描述给我听的。

而我，怀疑他们讲述的真实性。

我只记住，那天我醉了，而且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