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二天一早，我到学校，搭陈清平的自行车一起去学区。我不知道他是矜持，或者本性不喜说话，一路上都是沉默。

这沉默，恰好可以让我思绪纷飞。

想得最多的当然是顾苍松。这一段时间刻意压制，可是现在就快见到他了，想念的感觉就分外强烈的冒出来。我知道，其实有一道鸿沟在我们之间慢慢增大，分裂，可是便是这么个时刻，思绪它恣肆着，不肯听从理智的控制。我索性不管，我就是要狠狠地想他。我甚至在心里头骂他。骂够了，等会见到，就不会失态，不会难以自已。

可是越接近乡上，心却越发空落，手脚居然产生无力感。我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陈清平忽然说话。

他说，翠竹仙，看你得奖了好像反而很苦恼哪。

我一激灵，顺口道，啊？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

我说，代课的而已，能有什么前途。像你们公立的才有前途。

他叹口气说，水里没有一处是热的。谁没个难处。就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可是荒废更多。

我咀嚼着他的话，由于不熟悉，也不敢贸然接话。但是想着“水里没一处是热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苍凉。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应，自顾自地笑了笑，说，你们还年轻，还大把机会，不要像我们这样，进退两难，翠竹仙，你应该高高兴兴才好。我看你好像满腹心事。

我说，哪有啊？

他说，哦，是吗？那是我看错。

两个人于是继续沉默。

到学区门口，我跳下车，他忽然说，翠竹，候鸟也是人。你不用怨艾，挺起胸膛来做人吧。

然后不等我回答，就推着自行车向前走去，一路上和其他遇到的老师打招呼。

他是老教师，熟悉。

6-3

他停好车，过来招呼我，说道时间还早，要不要一起去找个地方喝茶，我说我就随便走走，只是不知道等会在哪里开会。他就停住问了一个刚好走过的老师，老师指了指对面那栋楼的三楼，说，在那边的会议室。

我就告诉他，我知道怎么走，你不用管我。等会儿大家都去的时候，我就自己过去。

学区和中心小学是合在一起的，有好几栋楼。我也不知道哪里是宿舍区，哪里是办公区，只能认清学生书声琅琅的地方是教室。这里没人认得我。我也落得自在，就向教室走去。

教学楼有三层。中心校的规模果然比乡下小学大很多。我信步走到教学楼中部的门厅过道上。这时候还不到八点，应该是早读的时间。耳边只听得一片朗朗书声，倒看不见有多少人，过道里显得很清静。

过道两侧各有一个大黑板，一边是黑板报，主题是庆祝教师节，虽然是无声，但五颜六色的，倒衬出节日的气氛。我在心里想，什么时候东林小学也可以有这样的黑板报？

另一侧是告示栏，写着学校的人事工作安排。中心校每个年段至少三个班级，其中一二年级各有四个班级。所以除了各班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之外，还有年段长，值日行政等等安排。我看着一排排陌生的名字，终于找到了熟悉的那个。

顾苍松是五年级三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同时也是五年级的副年段长。年段长是五年一班的数学老师。我凝视了一会儿，不知道这里面的含义，只知道顾苍松真的和我不同，他的道路，不似乎我可以想象和跟从的。

忽然想到，就算他愿意和我，也许若干年后，他和我不过是再一对白金虎和陈玲珑的翻版。

正在胡思乱想中，一声清脆的电铃，随后响起哨子声，读书声骤然中断，脚步声大起，孩子们做操的时间到了。

7

中心校的操场在学校大门之外，学生们手叉腰一队队地走出过道，走下楼梯，走向操场。我站在过道上一时间觉得颇为尴尬。一年级教室里出来的几个老师都是女的，都穿着漂亮的长裙，我骤然发现，我其实是个村姑啊。

我连忙闪到教室外侧的墙角窗台下。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列队，一个身穿短袖，脖子上套着口哨的男老师站在国旗下的方形台上喊着口令。我离着国旗下好远，就像是一个好奇的，围观孩子做操的村姑。

所有队列都已经排好，广播里开始响起第六套儿童广播体操的口令，一个身影从门厅里慢慢走出来。

那便是顾苍松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带孩子们去做操。但随即我就哑然失笑，中心校，两个人一个班级，应该是今天没有轮到他吧。

他的班级应该是在最左侧，也就是我所处的这侧。果然，他下了一个台阶，慢慢走过来。下意识地他抬头看了我这边一下，我连忙把头别开。但是他显然没注意到我，径直走到他的班级正对上面的台阶上，看着孩子们做操。

我觉得很委屈。脚下想离开，可是就是迈不开步子。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这时候才觉得没有和陈清平一起去喝茶，是多么的失策。

7-2

我靠着墙，看着眼前无数双手在阳光下挥舞，其实却是模糊一片。

早操完了，整队的老师让大家向中靠拢，又整好队，接下来便是校长讲话。

校长是个五十岁的人，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很是威严，曾经到东林检查过工作，所以认得。依稀听得是和庆祝教师节有关。但我的目光，只凝聚在顾苍松身上，又哪能听得清。

耳边只传来鼓掌声，哨子声，然后，学生忽然四散跑开，原来是解散了。

突然间，仿佛心有所感，我凝目看去，发现顾苍松的眼睛也正向我这边看来。

四目隔着老远相交。

他顿了顿，又向前上了两个台阶，终于确认的样子，立刻毫不犹豫地向我走来。

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连忙将头仰起，只觉得阳光耀眼，泪花折射出五彩色泽。

他近了，我连忙转身，擦擦眼睛，然后努力让自己泛起笑颜，说，顾老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