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走得很慢。
终究是心有不甘的。
可是我转过了走廊,走到了大门的门厅,再迈一步,就跨出校门,想象中应该出现的脚步声,或者挽留声,都没有出现。
天地在这刻是安静的。
我踏上了门槛。
“翠竹!”那声音虽然姗姗来迟,终于还是来了。
我一震,站住。但并没有转身。
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一股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后边。
我不动,犹如已经石化。
他喃喃道,翠竹,能听我一句解释吗?
我的心一凉。仍然不动。
他说,我很想你啊,可是我很为难啊。
我仍然不动。
他轻轻扳转我的身子,说,翠竹,进屋说,好吗?
我脚底发飘,在他的牵引之下,进入了他的宿舍。
他反手掩住了门,并顺手上锁。
3-2
我定定地看着他,我想知道,这个男人会说出什么来。
这样定定地看着,就发现了他竟是瘦削了,原本明亮清澈的眼中,也有了一丝忧郁。而且,头发长了。
他原本是留过长发的,可是被陈玉山说了入乡随俗的事后,也就理回精悍的短发。不对,半个多月前,他也还是短发。这半个月,他的头发竟是长了许多。
并且,由于收拾东西而天气又热的缘故,他的头发和脸上,都有汗渍,白色的衬衫上,也沾了几处灰。
没来由的,一阵心疼。
几乎,几乎就忍不住伸出手去,帮他理理头发,拍拍衣服的。
但是忍住。
他也在看着我,也是沉默。
终于他说,翠竹,你憔悴,黑瘦了。
我轻轻地嗤了一声,淡淡说,农村候鸟,风吹日晒,本就是这样的啊。
他脸上立刻涨红。这是他尴尬而焦急的表情。
他说,翠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不管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都是事实。
3-3
他无语。
忽然将我抱住,在我耳边说,翠竹,你是不是很恨我啊?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将自己当做一块石头,毫无知觉。我说,我是什么人,哪有资格恨你?
他抓住我的手拍自己的脸,说,你打我吧,你打我吧,你恨我你就打我吧。
我用力回挣,双手握拳,打人不打脸,我知道的。
然而挣得过大,在两人的较劲中,一不小心的回力,我的拳真的重重砸在了他脸上。
他哎呀一声,松开我的手,捂住脸,眉头锁了起来。
我忍不住说,你怎么了?疼吗?谁要打你了?谁让你拉我打你了?
他说,自然是疼得很。你要赔我。
我说,怎么赔你?要不你打回来,我才不欠你呢。
他说,我不要打你,你负责让我不疼就好。
我说,那怎么弄。
他说,就是这样。
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摩着。
轻轻地,轻轻地,抚摩着,抚摩着。
天地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随之下来的,是,我的泪。
4
终于,他停止了抚摩,紧紧抵抱住我。我只是把手夹在胸前,任他抱着,头低垂,心,怦怦跳。
他叹息了几声,似乎欲言又止。我想了想,还是我先说吧。
于是我说,你是不是想就这样走了?
他的手僵了一下,没说。
我抬头看他,再问一次,说,你是不是想这样走了?
又加了一句,再也不见我?
他的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说,我是想见你,甚至都不想离开你。可是现实如此,我又有什么脸见你,又有什么脸和你告别?
我说,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他呻吟了一声,说,翠竹,我真没用。
我说,如果你是真的这样想,那我就回去了。
他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好一会儿,他才说,翠竹,给我点时间,等等我,好吗?
我说,怎么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结果?
他张了张口,没说什么。
我挣脱他的手,说,没什么话,就这样吧。我要回家做饭了。
4-2
他的手不再紧攥,慢慢松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离开他的手。
最后一根手指也要离开的时候,他又用力翻手抓住我。哀求地叫了声,翠竹,不要这样对我。
我冷冷地瞪着他。
他说,是,是我不好,我不像你这样坚强,我受我爸爸妈妈的控制,受世俗观念的影响,我只是一个俗人。可是翠竹你理解我一下好不好。我爸妈只得我一个儿子,我妹妹她是女的,又不读书现在在工厂里做个小工谁知道以后能干什么。我爸妈这样对我高期待难道有错吗?他们生我养我培养我读书,现在好不容易有出头的机会,为什么我要违抗他们呢?是,我是想和你在这里守着,田园牧歌,多么美好。可是你听我二叔说的,男人没有功业,哪有资格说爱自己的女人。翠竹,我怕啊。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继续在这里教书,一个月那么几十块的工资,以后如果你不能代课了,你一个候鸟,又没有地,我们怎么生活,怎么养活孩子,怎么对长辈尽孝?翠竹你给我时间,让我进步,我爸妈那边,我会说服他们的。
他说得又急又快,几乎是每一个字都用蹦出来的。我第一次看他这样的激动。
可是这一回,我坚决挣脱他,我大声说,是,我只是一个候鸟,你放开我,我不妨碍你的功业。
4-3
他堵在门后,不让我出去。
他看着我,眼里流露着彷徨,无助,痛苦和无奈的神色。
这神色让我心疼,却不能给我,给我信心,给我坚定,给我未来。
我深深地呼吸,竭力让自己平静,说,顾苍松,你想的都是你自己,你可想过我?我再怎么是候鸟,也是一个人。我也要生活,也要挺直腰杆生活。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伤人吗?我也有手有脚,有头脑,我只是候鸟,不是小鸟。我养得活我自己。我要的是自尊的,自由的,自在的生活,你想过吗?你以为你可以给我,是在怜悯我。我不需要谁的怜悯。好吧,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候鸟,就是应该在农村里,山林里成长的,城里,那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长喘一口气,接着说,再说,相爱的人应该是开心,如果你觉得我的存在和我给你的感情,已经影响了你和你的家人,还有你的前途,那么我退出。我不会给你造成麻烦的,你也不用担心我。祝你以后成功顺利,步步高升。
他似乎被我的话击倒,所以我拉开他开门的时候,他没有在阻挡。
八月底午后的阳光,还很炽烈。我拉开门的时候,被炽烈的日光闪了眼睛。
我闭目,再度深呼吸,等我再次睁开,我已经适应。
于是,我坚定地走出校门,踏过小溪,穿过田埂,回到林家。
——无论如何,这个地方已经和我血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