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个季节的台风,似乎太多了一点。在收割稻子的过程中,被台风中断了两三次。幸亏造成的损失总体不大,大家也就不太在意。
曾翠莲的肚子开始拱起来。处处透着贵气。炎热而潮湿的天气,在抢收和抢晒谷子(有时候必须与雷雨赛跑)的时候,她倒也沉得住气。看着谷子在雨里淋着不说,林夏阳从地里赶回来,还要挨她的骂,说什么你没长眼睛缺心眼吗?没看到雨已经到了头上吗?一定要淋到屁股才懂得回来吗?
这些都没什么。
但是她说,我要不是带着个你林家的种,我用得着这样吗?我什么不会啊?我当姑娘的时候,也是能顶大劳力的啊。
这些也没什么。
她还骂:谷子烂了就烂了,反正你姓林的又不靠这几颗谷子做种。
这些,对我也没什么。
但对林玉川和林妈妈就有什么了。
因为林夏阳发飙了,他骂自己的父母无情,不管自家孩子的死活。
这当然是冤枉的,我们的谷子也被淋过。而且,每一次收谷子,或者干草,我们都会帮个忙。但是我们毕竟四个都是大人,偶尔赶速度,的确有优势。
林妈妈黑着脸。林玉川的脸更黑。
林妈妈只会说,做人要有良心。
林玉川倒是能忍,有几次我见他几乎拍桌子了。
可是看着一副气急败坏的林夏阳,再看挺着肚子趾高气扬的曾翠莲。他把话咽回去了。
这事情最终吃亏的是林秋娥。
她被发配去全天候地跟着林夏阳。
曾翠莲给她笑脸,甚至好饭好菜地招待着林秋娥。
但是林秋娥对我恨恨地说,我明年就嫁给她看,看谁来管她。
这一切,对我来说,算什么呢?
5-2
双抢结束。暑茶马上就接踵而至。
在下雨的时节,我曾经两次和林秋娥跑到学校的厨娘廖美治家去,说是看电视,其实就是找个说话的地方。李桂英当时还在。但我觉得她太像个冷静的大姐姐,关爱,却不贴心。其他几个候鸟,都在带着自己的孩子,连蒋丽静都生。逗逗孩子自然是好玩,可是,我总在她们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影子。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喜欢和廖美治说话,主要是听她讲。她原来是个善言的人啊。她将她年轻的事情,讲她的苦难,也将她的欢乐。她喜欢用这样一句话结尾:“人和命不能赌气的,遇到事情了,自己顺顺气,也就过去了”。
她有颇为苦难的过去,却有乐观的现在和未来。她家庭确实不好,但她总相信,“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爷不会让我惨到底”。
第二次去的时候遇到她的女儿,二十不到的女孩子。穿一件花衬衣,盯着电视看。看人的眼睛冷冷淡淡的。我努力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表情是为数不多的几户有电视人家的表情。曾翠莲是其中代表。但是这电视分明是学校的。我想不通她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于是也就淡了去她家的心。然而回来的路上,林秋娥告诉我,她可能是因为觉得我是候鸟,才会这样看我们。这让我更加不舒服。
5-3
这天林妈妈正在收拾布袋,准备采茶。本来今天就应该开始了。可是林玉川要参加乡里粮站到本村的征收公粮的事情,所以决定歇歇一天。
这天天气很好。突然闲下来倒不知道该干吗。
午饭过后,林秋霞和林丽娟忽然出现在家门口。原来她们从工厂里回来。说是放假,又说回来帮家里采茶,还说以后不出去了。但林秋娥说她们说话没个真实。她们就说出去还是会出去,但是真的要回来采茶。
我们四个人围着打牌。林秋霞说要和我搭档,她说我是先生,牌技好。
这话让林丽娟很不爽,说秋霞看人高低眼,大小目。
反正我就尽着她们吵。就年龄而言,我们其实相当。可是心态上,我已经是大姐,或者长嫂一样的人了。我宽容她们。
牌也没打得正经。反正其实还是拉呱说话。两个刚从城里回来的姑娘,隔一会总会冒出“在城里••••••”这样的话来。讲的是打工的各种苦,语气却是带着优越感的。
林秋娥就说,这次我也跟你们一起出去吧。
林秋霞说,这苦,不是你大小姐能吃的。
林秋娥说,才不是,现在我在家可苦。大小姐算什么。皇后娘娘才是最大的。
几个人就笑起来。
林秋娥在出牌的当儿,总会伸手去摸摸她们穿的短袖衬衫。那是尼龙面料的吧?摸着光滑。在这里,短袖衬衫这样的衣服,还是极少人穿的,尤其是这样的花色,红底格子花,蓝底格子花。透着洋气呢。
林秋娥说,这衣服,真的好体,真的好体。
言下之意,尽是羡慕。
我尽听着她们说,她们也不会邀请我一起出门的。
只是她们问到我,我说一两句。
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
6
顾苍松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他是那么急促,急促到,让人忽然想起“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样的句子来。
他冲进来的时候,我们的牌局恰恰要散了。
家里只有我们四个人。林玉川在村里的仓库那边,林妈妈弄好了布袋,可能去菜地里忙点什么——这一点我觉得我无话可说,类似的活儿,她从不趾高气扬的指派我。她,似乎真的把我当女儿看待,当然,也许是她真的只是一个自己劳动惯了的农村妇女。林夏阳夫妻今天去了曾翠莲娘家。
我便成了主人。
几个女孩子看着流着汗的顾苍松,也许太热了,他的脸被晒得通红。我从未见他这样急迫。
女孩子们互相看了一下。眼睛里流露着疑惑。
我也疑惑。我问,顾苍松,你干什么?
我忘记了客套,也忘记了礼貌。
他说,翠竹,你赶紧跟我走。
我问,为什么?
林秋娥也说,顾先生你真没礼貌。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倒了杯凉水给他,招呼他坐下。
他接过水灌了几口,说,不是的,你们听我说。
我们就听他说。
他说,翠竹,我跟你说,好消息呢。
我们的眼睛都睁大了。
他说,这次抓了一批人贩子,明天要在县的体育场公审和判决,名单贴出来了。我看到了张志国的名字。你说,贩卖你到这里来的,不就是张志国吗?
6-2
一股热血顿时烧起来。头脑已经被一个声音充满:恶有恶报,去看看那罪该万死的家伙的下场。
我几乎立刻就拉着他的手,一面对林秋娥说,你帮我和爸爸妈妈说,我去看看就回来。
林秋娥叫,嫂子,你就是要去,也该换件衣服。
我发现,是啊,我现在的打扮,犹如一个村妇,怎么出得门去?尤其是在林秋霞和林丽娟的映衬之下。
好在毕竟我在学校工作,能穿出去的衣服,也还算有。白色短袖衬衫,深蓝裤子,深蓝鞋子。在这里,也就是像我这样,一看就是干工作的了。
然而,这些天的劳作和暴晒,皮肤已然红黑,衬着白衬衫,反而不伦不类。然而我已经顾不上。
顾苍松也顾不上。
在我换衣服的时候,他被女孩子们围着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虽然他们看起来相谈甚欢。但是他时时看着楼梯口,真个焦灼啊。
当我们一起赶到公路上的时候,还是只看到班车的屁股,扬起一阵子的白色灰尘。
这可怎么办?
我脑门忽然一热,对了,还有运粮的大货车。对,找林玉川说去。
6-3
满场子的人看着我们,还有林玉川。没人敢说话。天地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
林玉川听完顾苍松的陈述。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顾苍松。
顾苍松这么一个文辞优雅的人,当着这一众光膀子劳作的农民,说话,也自结巴。但毕竟说清楚了。但此刻被林玉川盯着,眼神竟然有些慌乱,不敢直视林玉川,一双眼睛竟是无处安放。
我向前一步,说,爸。让我了结这个心结。
林玉川沉默了一会,说,好。我正好也要上县城去,就跟你们一起去。
顾苍松的手搓动了几下,咽了一口口水,说,林,林文书,你是怕我让翠竹跑吗?
果然是书生意气啊。我心疼地叹口气。
林玉川的脸慢慢从铁色,泛起一丝笑意,说,顾先生,感谢你帮我们翠竹了结心结的机会。但是,我作为收公粮的负责人,到现场去交割,应该没影响你吧?
我连忙说,爸爸,这样最好,我们就等你一起坐车。
夕阳红遍天地的时候,装满最后一趟粮食的东风汽车从村子的仓库出发,林玉川,顾苍松和我坐在车子顶上的粮袋上,跟着车子驶向县城。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当时的场景,我就只记得,红色充满了天地。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