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爸爸和他们很客气地说着话，大意就是我还小，还任性，希望周校长和林玉川多多帮忙，多多培养，让我可以更快地成长起来。
又对我说话，带着严肃，带着语重心长，他说，阿竹儿，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现在在这里，就应该靠领导，靠长辈，我也打听了，其他女孩子可没你这样幸运，你呀，就喜欢书，现在教着娃儿们，和书打交道，这是你的福气，你呀，可不要不懂得珍惜，让大人们操心。
我努力绽出笑容，冲她们点头。
下课铃响了，很快，学生们飞快地涌出教室，老师们也陆陆续续来到校长室。他们客气地和爸爸与打招呼，陈玉山是自来熟，递烟，倒茶，热络得很。
孩子们在门口围观，陈玉山赶了几次，他们依然不走。
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不会发火的时刻吧，这群孩子们啊。真让人，心酸。
3
顾苍松几乎是最后一个来的。他站在门口，倚着，他不抽烟，不喝茶，他和学生们一样，只看，不说。
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心里，对他是有期待的，我希望，他可以过来和爸爸打个招呼，即使只是问一句“叔叔你好”。
我希望，他可以和爸爸认识，或者说，爸爸可以记住他。
然而，他看着我们，漠然，犹如局外人。
我偷眼看他，他的目光忽然也透射给我，然而迅即闪开。
但是我捕捉到他眼里的脆弱，我忍不住大声说，顾老师，过来喝茶。
这声音太大了，大到几乎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的感觉。
我自己也被吓到了。
顾苍松迟疑了一下，过来，端起一杯茶，讷讷地说，叔叔喝茶。
其他老师，尤其是陈玉山，发出善意的笑容，他甚至夸张地对爸爸说，苗老哥，这个小伙子可不得了，是我们学校的才子，琴棋书画，那是样样精通啊。
爸爸看着顾苍松，客气说，你喝你喝，我自己喝。
但是还是打量了他几眼。
上课了。我说，我要去上课了。
我说的时候，头垂着，我不知道该对谁说。
3-2
我直到放学后才走出教室。
我也知道爸爸和林玉川已经回家，但是我忽然不想面对任何人。学生会带一丝丝异样眼神看我，但他们毕竟还是孩子，毕竟对我还有畏惧，我可以坦然面对他们。
我心乱如麻。
放学后我在高青花宿舍磨蹭了好一会儿，高青花拿着饭盒回宿舍，对我说，翠竹，今晚你家又要请客啦。这回，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再让谁跑掉。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我忽然想，爸爸要是没来，多好。
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震惊了。
3-3
我淡淡地对高青花说，大人们的事情，哪轮到我操心啊。
高青花看我情绪不好，说，翠竹，你怎么了？
我摇头。
她说，你会想和你爸爸回家吗？
我忍了几下，才把冲到口边的话停下去。但是眼睛却已经发酸，我仰头，天花板的玻璃明瓦，正有一道阳光直射进来。我努力眨巴眼睛，不让眼泪流下。
然后，我冲翠竹笑了笑，说，我回不回去，自然有大人安排。我，我先走了，回去吃饭呢。
4-
经过大门的时候，看见顾苍松正倚着门，手里拿着碗在吃饭。但是他的动作那么慢，显然，显然是埋伏在这里等我的。
我有好久没跟他写字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怒，也定定地看着他。
他忽然颤声说，翠竹，我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说，你爱说不说，反正不是找我说。
他忽然高亢起来，说，不，我就是要先对你说。
我说，那你就说。
他通通通就跑到我跟前，手里依然端着碗，定定地看着我，说，翠竹，我就是要说，我，我我，我爱你。
周围没人，但我猜别人肯定能听得到。他的声音，简直是霹雳，让我震耳欲聋。
我没理由地酸涩与羞涩，再也硬不起来，匆匆地低着头，丢下一句，谁需要你的爱了。
然后推开他，跑出大门。
4-2
直冲到溪边，心头才渐渐平和下来。这时候，正是正午，路上绝无行人，我踩过溪柱，并没有直接上了溪岸踏上回家的路。我想了想，折向下游，那里的岸边有一小片竹林，还有一棵树，平时总没有时间去管，这时候想一个人静静。
走到竹林边，才发现那棵树原来是相思树。它斜斜地生长，纸条伸到溪边，这时候正好形成一圈小小阴影，阴影下是一块白色的石头，并不规则。
我爬上石头坐下，将脚泡在水里，也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凉。
自从爸爸到了这里，不过短短一天，不，甚至不到一天。但是我总觉得，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正在坍塌。仿佛，我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依靠，虽然，那原先所觉得的依靠，也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
也许爸爸他们是苦惯了，更多的希望儿女的幸福，是建立在吃饱穿好之上。何况我还有算起来颇为体面的工作，这在老家，也够得上是大事了。但就因为这样，刻意割断父女之情？莫非他只是希望安慰我的心，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或是因为怕他若也伤心，会让我更加伤心，内心再来一次伤害？
我只有这样想，才能接受爸爸现在的样子，也才能理解他现在的样子。
但假使这是真正的答案，它未必会给我快乐，也不会让我心安。我只会更加心酸。
但我此后，会在人前欢喜，人后悲伤。
我慢慢打定主意，看着路上似乎有人来上学，觉得时间已然不早，担心家里乱想，就起身回家。
4-3
到家的时候，一家人果然在等我。
他们也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几个长辈，都只说，这么晚才回来，赶紧吃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不说。
吃了饭，爸爸和林玉川在厅上泡茶吸烟，林妈妈问我晚上应该准备些什么，我随口说让她拿主意就好。心里忽然想到顾苍松中午的表现，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又来一出什么，想着是否要先跟林妈妈说，又觉得无法启齿。心里头一阵子烦乱，又一阵子甜蜜。索性到林秋娥的房间，胡乱躺下，迷糊中竟然也睡了过去。但很快就又醒来，看看时间，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可是坐立不安，干脆也就到学校去。
路上想着，今晚可不能让顾苍松再出什么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