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拌着泪水的面线汤，再香，也是辛酸的，再甜，也是苦涩的。

每一口落肚的香汤，转眼就变成了一滴滴的泪水流出。

我也想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想给爸爸一分乐观和开心，不要让他那么伤悲，可是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许久未曾畅快的泪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都在一滴滴的泪水中流出。

一桌子的点心，就这样的寡然无味。

林玉川只说了一句，翠竹，你不要哭，别把你爸的身体伤坏了。

后来见大概是没有用的，也就不再劝，只让林妈妈去取了酒来，和客人们劝饮了几杯。

赵爸爸大概见得自己的女儿处境不错，虽然也有悲戚，但任东邦在场，又大方识礼，让他老怀堪慰。所以用老家话也劝了几句我和爸爸。

但是爸爸是铁了心不说话。

他本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啊。

这样，就算三杯酒已经落肚，气氛也是那么的沉闷不堪。让人悲痛。

8-1

撤去点心，又喝过几杯茶和吸过几棵烟之后，爸爸已经止住了泪水，看起来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我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问，我，便不敢去触及这过去的两年。

我该报喜，或者报忧？

我不知道。

太阳渐渐地西沉，任东邦和林玉川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话，连带赵爸爸都说了好些话。

也许是喝了酒，任东邦说话有点儿无边，但总体上，也是讲这边的诸般好处，让赵爸爸是不用担心女儿嫁在这边会有什么不好等等。言语中有点儿居高临下，带着鄙视我们老家穷山恶水的意思。

赵家不知道家境如何，大概甚至比我们更差吧，至少赵璇会这样认为。赵璇变为赵香兰后，一跃而成为略似女王的主妇，一定是赵爸爸所没料到的。

他的口气里，也就有了那么几分的卑微，以及讨好。

似乎，赵璇被嫁到这里，倒是高攀了。

然而，我说不出反驳的话。

8-2

任东邦打破了一丝沉静，他忽然站起来，拍着爸爸的肩膀，这个动作是有些轻佻的，可是在任东邦做来，似乎理所当然。

他拍着爸爸的肩膀，说，老伯，翠竹在这里也好好的，你不用那么伤心啦。辛辛苦苦培养孩子不就是让她长大有口好饭吃吗。这人家，不是你该嫌弃的啦。我呢，要回家了，你俩亲家，好好喝一杯，聊聊天，不要让大家都难过啦。

说完也不等爸爸回应，就对赵爸爸说，老爸爸，我们回家吧，香兰肯定煮好饭等我们回去吃了。

赵爸爸站了起来，冲着林玉川笑了一下，又对我说，闺女儿，好好劝劝你爸爸，不要让他太伤心，让他看开点。

然后又对爸爸说，老苗，孩子好好的，我们就应该高兴，你这样子，让孩子心里头怎么办啊？我回去了，你就在这里住几天，怎么样？

爸爸有些木然地看着他，被拉住的手，抖了抖，然后点点头，说，老赵，你要来接我。

这话听得我心里大恸。

8-3

送走他们，爸爸依然站在门口，林玉川招呼我们，他说，翠竹，带你爸进屋喝茶吧。

爸爸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对林玉川说，我带我爸爸去走走，看看这里的景色。

林玉川犹豫了一下，说，好的，要早点回家吃饭。

他把家说得很重。

我知道他必然会有监视，索性就沿着小溪边走去，反正那就在他眼皮下，大家都方便。

这个季节，雨水丰沛，田埂上杂草蔓生，今早的雨水尚未全部晒干，走不几步，裤脚已经全然被打湿，青蛙在稻田里畅快地鸣叫，水流在层层的梯田之间流泻欢唱，稻子正在孕穗，饱满地肚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在阳光下闪耀亮光。这美好的田园风光，这醉人的丰收前景，比起那山地贫瘠的老家，确实更加地养人啊。

于是，爸爸发出了第一声感慨，这里的稻子多么肥美啊。

我嗯了一声。

他接着说，翠竹，你长大了，这里的水土养人，我看出来了。

我却只听得更加的辛酸。我知道，我比起两年前，是丰润了许多，而日日夜夜牵挂的父母，却已经如此干瘪苍老。

我，真是无心的人啊。

8-4

我们走到溪边，连日的雨，溪水上涨许多，水色浑浊，我们就在溪边的田埂上站着，看着流水。

不远处的校园，下课的钟声传来，随即，孩子们拿着书包，一窝蜂地往外跑，欢快地向家里奔去。

我终于问，爸，妈妈还有家里都还好吧。

爸爸沉默了一会，说，我们都老了。几个小的，都没读书了。

这个答案，或许我心里也已经闪过很多遍，尤其是看着爸爸苍老的面容。爸爸比妈妈坚强许多，尚且如此，何况妈妈？

但弟弟妹妹们？她们呆在家里，又能如何？难道，也不过是找个婆家嫁掉吧？

我顿时觉得似乎很多话一下奔到嘴巴旁边，却不知道那句话可以说，应该说。

爸爸转头看我，说，翠竹，爸爸不怪你，你出来是对的。爸爸没让你读书，原是对不起你。

我的泪水再度倾泻而出。爸爸，难道你沉默这许久，想到的就是这个？

我抓着他的手，想如当年一般扑入他的怀里，却，不能移动我的身躯。爸爸，连你也让我觉得陌生了。

爸爸又说，小妹她们，如果要出来，也让她们出来吧。我们那山，锁人哦。你们啊，托生在爸爸的家里，受苦了。

我忍不住摇晃着爸爸的手，说，爸爸，你快别这样说，是我不对，我不好，我不孝啊。

爸爸的老泪，也跟着开始，再度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