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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了两幅画轻快地回到家,心中充满了异样的兴奋。有多久没这样高兴了,我不知道。
天边已经有了星星,露水也开始下来了,空气清冷而新鲜。我只觉得这时候,就像是初夏,一切勃勃而有生机。
林家人已经吃了饭,林夏阳照例不在家,我在厨房飞快地吃完饭,洗了碗,就飞快溜回房间,想找个地方,把两幅画贴起来。
最后,当然是放在梳妆镜旁边吧。天天都可以看到它,一早就可以见到。
用什么东西贴呢?我有点迷糊,我忘记了这点。只好明天再问问顾苍松。
这时候,林鹏宇和林鹏军以及覃桃子又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忽然很不想见到他们,甚至有些排斥。
可是覃桃子已经跑进屋子里来,叫做翠竹妹子翠竹妹子。
幸亏我及时把话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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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我及时把画收了起来。
照例是要打牌,可是我说,今天好累,要不大家喝喝茶吧。
于是几个人就坐在厅上喝茶,林妈妈难得也没出去,跟着我们一起说话聊天,这覃桃子也真是可人。说她傻,她可是句句实话,什么你家屋子这么大,翠竹跟着你家享福,我呀命不好,好在鹏军还疼我。说她不傻,可是,每句话让人听着不是味儿,连要人林妈妈做干妈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语言天赋,这大半个月的,就已经能够表达颇为复杂的意思,虽然闽南语听起来怪声怪调,可平添了她的一份野性质朴之气。
这种气息,照例是林妈妈所喜欢的。
于是她叹息,要是春生遇到的是你,就好咯。
我不确定她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但是我被刺痛了。
我借着解手的机会,呆在房间里,没有再出来。
直到他们又来和我告别。我看见林妈妈是满脸笑容地和他们告别,并且说下个晚上要再来之类的客气话。
我关了房门,拿着两幅画看着。我喜欢这两幅画里面苍松的英气,翠竹的悠然。
后来我想睡觉,就熄了灯上床,这时候听得林玉川回来的声音,林妈妈居然还在厅里等着。我听到她对林玉川说,你说鹏军家那个憨人,怎么就有福气买到桃子那样的乐仙儿。要是咱家春生先遇到她,福气就是我们的。
原来她在厅里呆着,是因为睡不着,可能又想起了春生吧。
林玉川默然了一会,说,翠竹这样的人才,本就不是我们应该妄想的,是咱家自己折寿,你以后不要这样想,这样说了。
我的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6
我在睡去之后,见到了爸爸妈妈。
他们是那么的苍老,愁苦占满了他们的脸上。
弟弟妹妹全部都辍学在家了,山依然青,水依然秀,可是,同样也是山也依然是那么穷,水也依然是那么恶。他们的碗里,依然是那样稀而且难咽的包谷粥。
妈妈,爸爸,我回来了。我飞奔向他们。
他们脸上的愁容顿时被阳光驱散,皱纹变成了花,他们说,孩子你回来了,你怎么那么贪玩,去了那么久,你不知道爹妈想你吗?
他们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弟弟妹妹们也围了过来,他们叫着姐姐姐姐,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身上穿着的,手里提着的。爸爸妈妈也就放开了我,说,竹子,你看,弟弟妹妹们把你想坏了的。
我回头过去看他们,他们看我的眼神已经有了陌生感,怯怯的,带着敬畏和崇敬的,只有小弟,他停了一会儿,就不管这么多,依然如以前一样,姐姐你带回什么好吃的给我。
他扑过来抢了我手中的包包。
我顺水推舟,说,有糖果,拿去,分给二姐三姐四姐吃。他也就欢天喜地地去了。
也不知道谁传出去的,就知道我回来了,乡亲们就围了过来,说,翠竹赚了大钱回来了,翠竹赚了大钱回家了。
然后,五婶婆来了,七叔公来了,三姑姑来了,四叔叔也来了,二姐姐来了,大哥哥也来了。能来的都来了。
我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个赚了大钱的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恭维我,翠竹啊,外面的世界好吧。翠竹啊,你见过大世面了,外面是不是出门都坐车啊;竹子啊,三顿都吃肉配饭的吧······
我解开另一个包,拿出一袋,一袋,又一袋的糖果,烟,分,散。
大家吃着,笑呵呵的。
突然,那个人,从门口直接冲了进来,翠竹,你不是要等我的吗,你怎么可以嫁给别人,他在哪里?他比我好吗?
他已经一把抓住我的胸口,一拳一拳啊,击打着我的胸口,问话,也一声比一声大,他在哪里?他比我好吗?
······
啊,我惊醒了过来。
6
醒来时,只听得四周秋虫声音如天地之雷鼓,声声响彻心底。
我睡不着。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我想你们。
黑暗中的天花板,似乎透着天光,然后,远远地鸡鸣传来。我终于忍耐不住,翻起身来,找出纸笔,动手写信。
可是我只写下“爸爸妈妈”四个字,眼泪已经抢先洇湿了纸张。
爸爸妈妈,我身处此地,我身陷此境,让我如何开口?如何描述。
也许,只有我完完整整地再度回到他们的跟前,他们的膝下,才能宽慰他们的老怀。可是,我已经不再完整,时间也无法让我回到过去。我莫名地成了寡妇,成了别人的所谓女儿,成了别人的老师。我该喜还是忧?
还有,那可以沾满我一身的别人的眼睛,是不是能够让我承受?
以前读书的时候,总不能理解“近乡情更怯”是什么意思,现在,当我提笔准备让我的文字回乡的时候,我却痛苦的发现,我理解了这句话。
天亮了。
我的眼睛红红的。
而那张铺开的纸,已经完全湿透。我将它团起来。
爸爸妈妈,女儿不孝。请原谅我。
7
我抢先用冷水浸脸,红红的眼睛,不再让人觉得异样。饭后刚要到学校去,心情说不出低落,昨晚回来的心情完全迥异。这时候,林鹏宇在门口迎住了我。
他可以走这条路,但走另一条路会更顺一些的。
所以我有些奇怪,但既然要到学校,我也就没多说什么,打了招呼就一起走。
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开始衰黄的草叶上,沾着湿湿的水汽。人走过去,冷气就轻轻地渗透进鞋子,冷进脚底。
已经是冬天了呀。
走在田埂上,四面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学生三三两两走着去上学,但都远远地隔着我们两个。
林鹏宇说,翠竹。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问,咋地?
8
他忽然忸怩起来,完全没有平日里在学校的大大咧咧的样子,嘴巴嗫嚅了几下,说,翠竹你说教书这种生活好不好?
我说,还好啊,怎么?
他说,其实也还好了。可是我们这个代课老师,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前途。
我说,那就好好种田做茶吧,好歹饿不死人。
他有些吃惊,说,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来?
我说,像我这样的候鸟,还有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他搓了搓手,说,翠竹,你不要这样想。你还是可以自己做命运的主人的。
我说,你喜欢看小说啊。
他嘿嘿笑了笑,然后说,你以后打算怎么样?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我知道你不会永远为春生守寡,是不是?
我说,林鹏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停在步,回头看着他。我们在田埂里对立而站,四周似乎有眼睛,不,肯定有眼睛在看着我们。
他看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我冒犯了。
我咬着牙瞪着他,头忍不住地摆了两下,气愤地掉头,继续向学校走去。
他没有马上跟上来。
快到溪边的时候,忽然他说,他是城里人,他不可能娶候鸟的。
我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可是他隔着我远远的,似乎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
9
这一整天,我的心是沉闷的。我不知道闷从何来,只是无从乐起。
所有目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假繁荣。
快乐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
就算我是一朵花,也不过是一朵无法吸收营养水分的塑料花。是可以随时被移动,随地被放置的花罢了。
当然,我的闷也影响了别人。林鹏宇这天的表现,也分外夸张了点。他几乎是能逮住和顾苍松抬杠的机会,就会抬一下,杠一下,讽刺一下,挖苦一下。
顾苍松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无法可想。
放学的时候,我带着作业本回家。我过了溪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他正站在他的窗口,呆呆看着我。
他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改完作业再回家了。
10
地里的地瓜慢慢地往回挖着,夜里,终于不再悠闲。必须帮着林妈妈将挖回来的地瓜洗干净,叉成条条,白天的时候晒干,。整块收藏的,直接放入地窖里。
因为这样,林鹏军和覃桃子晚上到家来的时间就没有了。这个覃桃子,关于吃的东西,她还是懂事的。
林鹏宇,好像也没有了一个人来的理由。
我努力将自己的时间填满。不让自己有胡思乱想的机会。
于是,大半个月又过去了。
天,真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