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顾苍松这个人很有意思，明明说话柔柔的，但是却板着一副腔调，恶声恶气地，收着学生的钱，收着学生的作业，登记着学生的姓名。

他会对着学生的作业本说，这是你写的字吗？外头外脑的。你看看我写的。

然后用工工整整的正楷字，把学生的名字写在纸条上，说，回去慢慢练，上课前要写到和我一样好，然后交给我哦。

然后不管男孩子女孩子，都会摸摸人家的脑袋。

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收钱，找钱，收据他也都已经事先填好，我只需要找出来递给学生就好。

这样子下来，再熬过最初的紧张，消化掉一早就到的学生之后，后面的学生渐渐稀少起来，我们就有时间可以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手里拿着一本空白的作业本，一边说着，一边飞速地在上面画着什么，问题天马行空，一会儿说怎么想当老师，一会说你怕不怕坏学生，一会儿又说你喜欢看什么书，一会儿又在自己吟诵一句诗。

我心神不属，有些敷衍地回答着。我的心思在他的手上，他的手白皙，修长，有力，他在纸上行走的姿势很迷人。

3

中间他出去了一趟，我猜想他是去上厕所了。我就偷偷地拿起他涂写的本子来看。

他的字，时而工工整整，时而龙飞凤舞，有时候还用空心勾勒的手法。这些字占满了纸张的各个空白部分，使得整张纸显得毫无布局，但是细细看来，却也是很有韵味。

其中有一张，也许是刚好聊到我的姓名，写着各种字体的“苗翠竹”，我没来由地一阵心跳，脸上都发烫了。

可能是开始的随意性太大了，最后的角落上，小小地写字三个字，顾苍松。

那就像一张书法作品的落款。

我动了一下念头，仔细地把它撕下来，藏在口袋里。

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茶。说，口渴了吧，喝杯茶。

真是个细心的孩子。

4

大概十点左右，报名的人稀少起来，只听得一声哨子响，陈玉山在吆喝，排队了排队了。我们走出走廊一看，林青山正在捣弄一个电唱机，一会儿，电唱机就传出来进行曲的声音。大家一阵小小的欢呼。

在老师的维持下，学生们按着班级，整齐地排在操场上。一年级的孩子不懂规矩，但大人都还在，帮忙着，虽然有些闹，但也可以了。

陈玉山说话很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同学们，今天是什么时候？

今天是开学的时候。

你们看操场都长了什么？

草。

教室里都是什么？

灰尘。

我们要怎么办？

大扫除。

好，现在各班先解散，老师布置一下，等会儿听到钟声响，就进教室。

解散。

学生们轰然解散。

这一切，是多么的熟悉啊，可是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师了。

5

我被安排到了二年级，一二年级现在都还没正式分班，老师还没到位。所以，大扫除的事情，也是被安排在明天。下去，孩子们报了名的，还是可以继续休息的。

我不懂该怎么做，二年级被分配到的任务算是比较轻，负责除了两个教室的打扫之外，就是拔除各处台阶的草。我让学生们坐着，他们倒是还好，都能找到个位置坐下，但是教室比较很久没有人呆过，他们又随手拂扫，一下子就灰尘弥漫。我就傻愣愣的，不知道该怎办？

好一会儿才想起赶紧让他们打开窗户。

他们静悄悄地坐着，看我。

我忽然想起，陈玉山刚才的方法，我问：小朋友，今天我们开学了是不是？

小朋友就说，是。

我说，我们的教室很怎么样？

很脏。

要怎么办？

要大扫除。

大扫除要拿什么？

扫把···畚箕···脸盆···抹布···七嘴八舌，什么都有。

是啊，大扫除，不就是这些吗？

难的就是怎么分配。

这时候陈玉山走了进来，他也担心我弄不好吧。

他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然后三下五去二，分配了谁谁谁带什么，谁谁谁安排什么。

连两个领头的都给我安排好了。

我轻声说，谢谢教导。

他倒一愣，说，没什么。

6

中午安排一起吃饭。负责安排伙食的是林青山。因为分班有二三十个人中午在学校吃饭，所以学校请了一个厨娘，厨娘我认识，就在学校边上，叫廖美治，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妇女，却以勤劳能干闻名，他丈夫林斌木是个老实人，整天只会对着山对着田干活，但她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家都说亏了她。

她大概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平，留着农村场景的齐脖子的童发，用两个金属别针别住，显得颇为干练，身子因为长期劳动的关系，倒显得身材有几分健美的丰硕。让人越看越觉得耐看。

这大半天时间，她不仅已经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炊具擦洗得闪闪发亮，而且在林青山的要求下，已经煮了一锅香味扑鼻的咸饭，煮了一锅同样香气扑鼻的豆干瘦肉汤。

她招呼我们趁早趁热去吃饭，就回家去了。

大家吃得很香。

陈玉山说，就冲着廖美治这手厨艺，在这里教书，都是值得的。

又问，翠竹你的手艺怎么样？改天到你家里吃顿好的。

我说，好啊，就怕你们吃不惯。

他又说，你在老家喜欢吃什么？能不能做个来吃吃。

我沉吟了一下，说，只要有辣椒就可以了。

他听了连连摆手，这个可不行。

我又默然了一会儿，说，我想老家的腊肉了。

7

午饭后决定兵分三路，周国士带着收上来的钱去乡里的新华书店领书，顺路去问高青花来不来代课，如果来，今晚就带她来。陈玉山则负责去请林鹏宇，让他也确定一下。林鹏宇就在本村，午饭后去问问就可以。其他人下午继续接受报名。但仍然有所分工，陈玉山负责确定学生花名册，郑国凤负责协助余下各年级的学生的报名收费，林青山负责采购接下来应该准备的粮食蔬菜等等，同时还负责把学校的水路电路都巡查一遍，保修一下。顾苍松则被安排去刷写标语，什么各年级的班级号，各班级墙上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等。

我嘛？周校长本来是安排我协助顾苍松的。可是我听周国士要请任东邦运书乃至其他文具什么的回来，就自告奋勇也要去帮忙。

其实，我想去看看赵香兰。

上次让她白操心了一次，而且借了她两百多的巨款，实在不去看她说不过去。再说，我现在这样子，也是值得让她和我一起高兴高兴的。

8

但是这个请求让周国士很为难，从情理上说，让我去，无可厚非，而且完全必要，毕竟到了乡里还有那么多多事要忙，要去学区领取相关文件，资料，要到供销社购买粉笔，黑板擦，扫把，畚斗等用具，要到新华书店买书，都是耗费时间的事情。

他的本意是先去探访了高青花，如果她答应了，就让她过来帮忙，如果她不答应，就赶紧去找备用项。备用项答应了，只要高青花不来，她就一定来，所以这次不管怎样都是例行公事而已。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我的力气和利索程度，也不见得比高青花差，唯一的差别是，我是候鸟。

会飞的候鸟。

他不想负责，也负不起这个责。

9

这让我又受到了伤害。我说，校长，你是不是怕我逃跑？

他说，不是不是，翠竹你不要多想，我是想你小姑娘家去做这些粗活不好，还是和顾老师磨墨裁纸写字的好。古话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我们现在，也来个红袖添香日作书，挺好的，挺好的。

我才不依，我说，校长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会跑的。我从头到尾跟着你，好不好。你就当我是你的随身丫环，粗使丫头好不好。

陈玉山就说，翠竹，你看你中午在学校吃，应该回家告诉你妈一声，下午也没多忙，你看看你妈有什么事情再帮她一把。这样就挺好。想帮忙嘛，跟我去请林鹏宇也挺好。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坚决不。

我知道我犯倔。

但是我坚持说，校长你带着我去家里，我当面跟家里说清楚，你不用担心我会跑的，你要相信我。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不只是抓狂，而是有些绝望，失德，我怎么变成了一个祥林嫂？比怨妇还不如。

我甚至恨恨想，如果不带我去，那么，我就不当这个老师了。

失德就失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