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出去门口，买了一碗稀饭，配一根油条，很小心地吃着。卖油条的人用的是报纸包油条，我特意向他多买了一根油条，只为了多一片报纸。

今晚，我会无法入眠的。

再往回走到候车室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个熟悉是身影在眼前闪过。急忙定睛去找，却找不到了。我暗笑，这怎么可能。我在本地没有熟人。

我翻来覆去地翻着报纸，那两片报纸，说的都是国家形势大好。可是这些以前课堂上曾经听过的话，距离自己已经好遥远。

我只希望，顺利地离开这里。

九点的时候，候车室熄了灯，只有门口的一盏路灯散发着幽幽的暗黑。

温度很好，我找了个地方坐下，靠着墙壁，我居然睡着了。

我梦见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我的嘴角，一定能够露出凡卡一样的笑容吧。

9

我正抱着妈妈痛哭，诉说所有的委屈和痛苦，眼前被一道刺眼的光线照着，我睁开了眼。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我擦了一下眼睛。

林玉川，林妈妈，林夏阳都到了，除此还有几个所谓的宗亲。

然后我看到了，没错，我曾经觉得熟悉的身影，张立坡。

除了他，还有王领导和张志国，他们站在人群后面。

我的心彻底冰冷。

彻底，冰冷。

失德，为何我会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10

我没有挣扎，没有哭号，我默默站起来，我甚至笑了一下。

我只在心里说一句，失德。

依然是那个拖拉机手，依然是那辆拖拉机。

没有，也不用去问为什么，想想，都是知道，我不幸地又一次遇到这三个恶魔，他们，是不是又一次行走在出去行骗的路上？不知道。失德的是我又遇到，然后，可以想见，他们分兵监视，分兵回头去找人，班车没有，还有这辆同样该死的拖拉机和这个同样该死的拖拉机手。

又到林家了。

天亮了，太阳还没出来。

林玉川拿了钱给他们，不知道多少。

我奋力睁开林妈妈和她的嫂子，我的所谓伯母的拉扯，我上前对他们四个啐了一口，我说，我诅咒你们几个人，家里所有的女人，代代为娼，所有的男性，世世为囚。

我用的是闽南话，又说了一遍普通话。

我的声音，已经不成人声。

11

他们没打我。依然对我那么好。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语言。

我将自己关起来。

我的钱，自然，也被抄走。

他们问过我，钱从哪里来。

我报以沉默。

于是她们也报以沉默。

知道我饿，会端一碗饭放在房间的桌上。

知道我需要洗澡，会将衣服放在我的床头，甚至，烧一桶热水放在房间，另外再提一桶凉水。

既然我的口袋里，会凭空生出钱来，我的衣服，自然也已经属于他们的管制品。

同样，我自然已经不需要干活，也不需要自己洗衣服。

只是这些，都不需要语言，没有语言。

连眼睛也不盯梢了。

不屑。好吧，就不屑吧。你不屑我，我也不屑你。

你愿意养我这样的行尸走肉，好吧，养吧。

哪天你不想养了，请打死我吧，希望可以温柔一点。

我心已死，不必多言。

12

农忙季节终于告一个段落了。

台风适时而至。

自从春生离开的那个台风夜，到这个台风夜。中间还有几次台风夜。

什么叫人世沧桑，什么叫世事难料，我已经知道了。

我不过是二十岁的寡妇。

如同那些裹着小脚的寡妇一样，都是寡妇。

不同的只是，她们的苦已经尽了，而我的苦才刚刚开始。

我问过自己，为何，我会如此失德？

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红颜薄命？

是人生识字忧患始，是一切命中的注定？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也许，赵香兰这样是对的，只要活着，只要过着日子，还是有希望的。

我不过是女人，不管是女孩子，还是寡妇，都只是女人。

可是我真的不甘啊。

又是台风夜，林妈妈早早煮好东西，今晚特别丰盛，今晚没有停电。

他们终于说话了，林秋娥过来叫我，嫂子，过来吃饭吧。

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知道，她受委屈了，我的逃跑虽然没成功，可是，她已经被骂了千遍万遍。当着我的面的，不当着我的面的。

我甚至担心她会想不开呢。

我真是泥菩萨，自身难保，犹自想着别人。

好吧，我就一起吃饭吧，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让刀砍得猛烈一些吧。早死，早托生。

13

这顿饭有酒。

林玉川亲自斟酒，给所有人都倒了一杯，林妈妈说，我喝不了那么多。他竖起眼睛说，不能喝也要喝。

林妈妈嗫嚅了一下。

他又说，你这些个孩子，你还怕没人帮你忙吗？

她也就不说了。

这是鸿门宴，我知道的，自古宴无好宴。

果然，大家都埋头吃饭，吃到中途的时候，林玉川举杯了，他让所有人举杯，他说，这杯所有人都要喝，今年发生了这么些事情，托赖我们收成还好，比起去年这个时候，人也没少。都是五个。过去的就要让他过去，以后，大家还要好好过好日子。

他一饮而尽，大家都喝了一下，放下。

他给我续满，我就知道，主题来了。

14

他果然深沉地说，我听了两句，就知道他这次是真的动了情的，因为，他这回没有如同在作报告的那种干部腔。

我在心里叫着，失德啊，这叫我如何是好？

他举杯敬我，他说，翠竹，我也是做人父母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为我的孩子，春生，为他好，娶了你做他的家后，你不要怪我没良心。但是，春生福气薄，没福气做了你的丈夫，他折寿了。这是我当大人的，做错了事，该受天谴的，是我。你，很乖，很好，你没有给他传后，我们也怪不到你，你想逃走，我们也怪不到你，毕竟，他也不在了。

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喝了一杯。

他倒满，继续说，我们爱的是人，不是别的。现在，我只希望你摸着心肝说一句话，我们对你好不好，说一声好，也行，说一声不好，也行，只要你摸着心肝凭良心说就好，说完，你和我，喝一杯，这一杯是我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