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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没有 孩子，连过继的嗣子都没有,所以葬礼只能是草草。棺材板是薄的，墓穴坟堆是垂直的，甚至连墓碑都是无字的。我对他并无爱恋之情，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半年下来，他无处不在的形影，在我心里，他俨然已经是我的小弟，不懂事要人疼的小弟弟。看着这样潦草，心里觉得恻然。念及他是为了给我们送伞而出的意外，更让我肝肠寸断。

然而我并无法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地痛哭，我的苦痛并未比在场任何一个人轻，可是他们可以放肆着泪水的奔流，只有我，默默流淌，无声呜咽。

亲戚朋友当然首先安慰林妈妈，每见一个亲戚前来，她大多会哭得背过气去。林玉川可以勉强和人招呼，林夏阳，林秋娥与我，都是默默地蹲在那里，哭，烧纸钱。

我已经听得懂他们对我的指指点点，也听得清他们讲述春生死因，以及顺带的对我的暗暗的责怪，或者含沙射影，或者指桑骂槐。我不懂得他们何以有这样的道德优越感。但我不恨他们，我只恨我为什么要已经听懂闽南语，更恨自己的命运，还有王领导，张志国和张立坡那三个披着羊皮的狼。

27

下葬和出殡是同一天的，时辰到的时候，送葬的人排着顺序走向已经挖好的墓地。这时候天上下起了太阳雨。有人说，这天，下太阳雨对主人家是吉兆，却也有人说是大凶。他们的争论没有持续下去，因为有长辈发话不许多嘴。

可是我心里觉得说不出的憋屈郁闷，我只怕我会立刻爆炸。要不是一口气强撑着，我可能会再度休克过去，我的发烧一直没怎么好。可是，不管我是以什么身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必须，送春生一程，最后一程。

他不会再跟着我后面叫新娘子，也不会再烦我。我并没有强烈地感觉我的生命空了一块，我想，既然已无羁绊，那么，便是我该当脱身的时候了。

只是我觉得不忍，我怕林妈妈会支持不住的。

那么，就再等等。

28

春生的墓地在自家的一块茶园上，距离家里不远，向阳，通风，干燥，站在房子后面就可以看到。

林妈妈每天早晚，都要向着那方向，哀哭一阵，让人心酸。

当春生的衣服随着他的棺材一起下葬的时候，所谓新房，骤然一空，空的不止是东西，还有人。林妈妈让林秋娥到我睡觉的房里来，说是怕吓着我，其实彼此心知肚明。我也没反对。

但是林秋娥的话明显少了。而且一般是别的女孩子到家里来玩，我们很少再晚上出去。当然，季节到了，忙着呢。

天晴了。季节逼人，接踵而至。先是夏茶要采制，随后烟草进入晒制的高丨潮丨，然后收割稻谷，抢种地瓜的双抢，一波一波接着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来不及让人悲伤。

只有在中间的两次台风时候，让人特别特别的忧伤。

当再度看着密密麻麻的雨线充斥着天地之间，且随着狂风四下扭动的时候，我的心就格外格外的空。

这种空，让我觉得我现在所处，和林春生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的。

这是一个活动的墓穴而已。

我想爬出去透气。

我得走了，

我开始偷偷计划。

29

稻子收完，地瓜种完，暑茶尚未开始，而又下了一阵雨的空当，算起来，快八月中旬的时候，赵香兰来看望我。

她变了，她真的若非说话还带着和我一样的乡音，那是褪不去的胎记吧，我真以为她就是本地人。

她变黑了，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四个多月了。她说，刚听说的时候想来看我，可是任东邦不肯，怕冲了胎气。她说，没法子，这里人封建迷信很重。

这时候我对林春生已经只剩下歉然，没有什么留恋。所以我安慰她，不要紧。

她又说，东邦很忙的，村里就他一辆拖拉机，除去附近新开的砖厂经常叫去帮忙运土之外，邻居这个叫帮载个肥料，或是草料，或者趁现在建筑闲季囤积石料以便冬天建房开工。总之是很忙的。但是那也好，那活来活钱快。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以前东邦都是给人种收，自己收点米和茶，反正够一个人吃，地不荒就行。现在她来了，都拿回来自己种。

她说，划算多了，那么多的谷子，再三个人也吃不完，还有地瓜，还有茶叶，就是卖茶青，也好过一年收十斤坏茶的。

我对她觉得有些陌生了，也许她是对的。在逃不脱的时候选个自己中意的，在选好了后，认真努力地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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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慰我，说，去了也好，毕竟还没有孩子，而且年龄还小，再找个好的，也是可以的。

她说，我看他家老二就很不错，人才好，又沉稳，又是一手好工技，这种男孩子，以后会护家的。

我连忙止住她，不要让她满嘴跑火车。

她说，失德啊，春生也还年轻，又托生了副好爹妈，又遇到一个好女人，就是命薄，真是失德。

我说，璇姐，我和你不一样的。

她说，是，你比我年轻，比我有文化，真是失德啊，被卖到这里来。可是你想想，就算你在老家，就一定比这里生活好吗？你看看你三顿饭吃的什么，你看看你穿的什么，睡的什么。

是，我知道，这里吃的好，穿得好，睡的好，住的也好，连电灯都用上了，连电视都看上了。但这不是我的家。就算这是我的家，这也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我喜欢的生活。

我在心里喊着，但是我没说出来。我已经看到过去的赵璇，现在已经彻头彻尾是赵香兰了。她当初告诉我，要想法逃跑，没想到，几个人，反而是她最主动留下，她过得最好。

我问，那么，你想家吗？

她说，想当然是想，可是哪有现在这样好，吃什么自己主张，干什么自己主张，穿什么也自己主张。翠竹妹子，你都不知道，真是失德哟，我家里，一个妈妈，两个嫂嫂再一个妹妹，都比我大，都能指使我。失德哟，你都不知道，我比奴隶还不如哦。

我忍不住问，你说失德失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自从春生死后，林妈妈的嘴里，也常常带着凄苦的语气说这两个字，别人安慰她，也常常提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赵香兰都已经使用得这么溜，那么，我得问问。

她说，失德啊，我告诉你，失德就是很惨，惨到你都没法子了的惨，惨到让你说怎么会这样惨的惨。

哦，原来如此。

我在心里默默说，失德哦，我怎么会这么苦命？

31

正说话间，林秋娥来招呼吃点心。席间，林妈妈拉着赵香兰的手，又抚摸她凸起的肚子，泪珠子滚滚而下，又不时把眼看我，我装作不懂，一味招呼赵香兰吃点心。赵香兰对人情世故颇为圆熟，拿出各种话来劝慰林妈妈，林妈妈于是感慨，你要是我的媳妇儿多好，我也就可以抱孙子了。

我只低头，不理她。

吃罢，在厅上闲聊一会儿，我趁林秋娥和林妈妈都去收拾碗筷的当儿，拉着赵香兰到房间，我说，璇姐，有钱没，先借给我。

她吃了一惊，问，你还是想走？

我说，你也看到了，在这种气氛，我不走就疯了。

她说，说得倒是。

又说，真的失德，我今天来得匆忙，也只带了十块钱，不如就给你吧。

我喟然说，失德啊，十块钱能干吗？

想了想不甘心，说，你能多借我一些吗，我改天想法到你家拿。

她拉着我的手，好一会说，失德哦，我又要少一个伴哪。好吧，你来家拿，我活钱还有，什么时候来都行。

这时候，林秋娥进来，我们装作若无其事，说了一会别的，然后赵香兰就告别。

送她到路口的时候，我用老家话又交代了一句，璇姐，不要把我借钱的事情告诉别人。

她居然用老家话说，失德哦，像做贼呢。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