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起风了,而且,越来越大的风,已经刮来了某些残枝败叶,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哩啦作响,瓦片上也有砂子在沙沙滚动。然后就听得滴答噼啪的声音,渐渐地滴答噼啪连在一起。变成了刷刷啦啦。暴雨下来了。一丝准备都没有,就下来了。
天地间就只剩下风声和雨声。
我们甚至连说“赶紧回家”的空隙和机会都没有。
林鹏宇大呼小叫,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周校长则让郑国凤开始去准备吃的东西。反正你们也没电视看。
林鹏宇又说,还是打牌好,不用天线也能打。
这时候,窗外忽然闪过一道炫目的闪电,蓝幽幽的,仿佛触手可及,随后一声雷声在耳边炸起,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接着,电灯熄灭,停电了。
黑暗中不知谁嘟囔了一句,老天爷要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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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很快点起了了灯火,麻雀粥看看已经熟了,周校长又指挥着拿出晚上存下的菜,其中有一小盘豆腐干,算是好菜了。
风雨声彻底占据了天地。
大雨天围炉喝酒,对于男人们来说,是一种豪情快意,对我,便喜欢这种古之幽思吧。
所以,他们邀请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也没有怎么推拒。尤其是看到林秋娥不动声色却又快准狠地占据了林鹏宇旁边的位置的时候。
虽然我已经会听会说,但我还是寡言。听他们说,看他们吃喝,想自己的事情,出一会儿神,也就很好了。
越是风雨,内心越静。
我还是喝了一点酒的。他们都很热情,仿佛我是贵客,不断地给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偶尔说句俗语,也卖弄一样跟我解释一通。
做这个工作的,往往是林鹏宇。
这天晚上,他的话真多啊。
突然,我的心猛然一跳。
22
敲门声,剧烈的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周校长问,谁?
我。门口的回答很大声很急切,但是风雨声的干扰,谁都没听出是谁。
周校长让林鹏宇去开门,林鹏宇嘟嘟囔囔地去,这鬼天气怎么还有人来?
门开了,门口湿淋淋地站着一个人,屋内的灯光被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晃了一下,但我们都看清了,这个人是林玉川。
林玉川满脸焦急,问,春生到这里了没?
他眼睛扫视过我们,我们一时间都噤声,我的心陡然发堵,心虚,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周校长说,玉川啊,来来来,麻雀粥,还有还有,一起喝一碗。
大家都没觉得春生和现在的气氛有什么关系。
春生没来这里吗?林玉川答非所问,反而问道。
没有啊,爸爸你也看到,就我和大嫂来这里。林秋娥有些忐忑,赶紧回答。她是怕挨骂。
那他去哪里了?
玉川你不要急,先坐下来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在的?周校长站起来说话,边递过去烟丝包。
刚下雨的时候他还在家。他妈妈还问他要不要睡觉了呢。林玉川没接,手有些抖。
那你怎么又知道他不在了?林鹏宇问了一句。
对啊,你怎么发现他不在的?大家七嘴八舌。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上打量沁出冷汗。
林玉川说,我都已经睡着了,是他妈妈说听到鸭子嘎嘎叫,起来看鸭子是不是关好了,然后又去给他盖被子,下雨了怕他着凉,就发现他不在了。
林秋娥问,二哥在不在?
你二哥到别家去打牌,我去问过了,不在他那边。对了,家里那把大雨伞不见了。我就想他不是给你们送雨伞,就是给夏阳送雨伞。
正说话间,林夏阳也到了,进门就问,爸,有没有在这边?
林玉川黯然,说,没有。
这时候,风雨更大,更猛了。我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学校的大门边,大门口的溪水,已经是汹涌澎湃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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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川当机立断,他说,不行,一定要找到春生。林鹏宇是本地人,也立刻请求参加寻找,不一会儿,家家户户便有人拿着手电筒,披着蓑衣走出来,大家一声声地喊着“春生”,“春生”。
我被送回林家。林玉川让林秋娥陪着我,说,你大嫂地方不熟,你不要让她出来乱走。口气非常严厉,让人凛然。
回家的路上,我被淋湿了,换衣服的时候,我觉得浑身冰冷。我和林秋娥一起坐在她的阁楼房间,看着窗外的点点灯火,声声呼唤。
没有,没有,没有,所有反应过来的信息,都是没有。
我的心开始冷了,我的身子开始软了。
我又发高烧了。
林秋娥已经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要去叫爸爸妈妈,或者去叫医生,我很坚强,我说不用,我们等春生,春生可以找得到的。
可是后来我还是扛不住了,我让林秋娥拿出被子裹住我,可是我还是不停地打摆子。我不想摆,但是控制不住,我的身子滚烫如火,我的心里却寒冷似冰。
只有林秋娥一声声的哭陪着我。我镇定地让她烧来开水,不停喝,不停喝。
后来我还是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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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灿烂地照进窗户,林秋娥趴在我旁边睡着了,我的手腕上挂着吊瓶的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心来照顾我的。
我推醒林秋娥,问,找到春生了没?
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对我摇摇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凶多吉少。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找到了,找到了。
声音,却殊无喜色。
我一跃而起,拔了手上的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春生是在村口的那口深潭找到的。溪水到了那里,拐了一个大弯,而且要走很长的一段平路,这段平路,形成了一口深潭,深潭两边长着各种各样的灌木和木藤,交缠在一起。春生便是被冲进这个交缠的林子里挂住的。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撕退,全然赤裸,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里,依然紧紧地拿住那把雨伞的伞钩上,而雨伞,当然也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伞骨了。
这时候,溪水已经退落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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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春生抬回来,说,他是意外死的,死在外边,就不能进房子了。所以在门口的屋檐下给他搭了个门板当床。林妈妈早已哭死过去,林玉川也是需要几个人拉着才能站稳。我木然地看着赤裸精光的林春生,仿佛一切都很遥远而陌生。
不知道谁拿来了孝带,让我系着,我必须以未亡人的身份,给他穿衣服,为他戴孝,为他哭孝。
我给他穿衣服。
他的衣服一直是我洗的,我知道,我拿出他和我行礼时的那套庄重的中山装,袜子,鞋子,还有丨内丨裤。
我看到了他双腿间那象征着男性的器具,那里,承载着林玉川夫妇传宗接代的希望。然而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未曾看过他一眼,未曾让他触碰过我。我本应是亲自解开他的衣裤,欣赏抚摩他的肉体,包括那里,与他共同享受夫妇人伦之乐,然后,接受他注射给我的种子,为他传宗接代。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必了。我对他的碰触,不是脱掉他的衣服,而是为了给他穿衣服。
真可笑,我的第一次看见他,他已经死了,他是那么健硕的一根。
我木然地为他穿好衣服,然后,开始呕吐,撕心裂肺地呕吐。
我成了寡妇了,哈哈哈,我成了寡妇了。
我仰天想哭,我哭不出来。
我已经是寡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