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完毕，其他人离开房间，把我和春生留在房间里。春生一下子就躺了下去。没多久就鼾声大作。

这个整日叫着新娘子的人，当我正式成为“新娘子”的时候，却是如此反应。

他睡觉的样子很安详。

我忽然有些心疼，拉过被子帮他盖住。

自己凝视着那盏油灯的灯芯，默默出神。

30

过好一会儿，林妈妈进来房间，她看见我帮春生盖了被子，很激动，眼泪流了下来，又赶紧擦掉，双手紧紧握着我，嘴里说着什么，一定是夸我好吧。

我默然，也漠然。

天渐渐亮起来，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吃早餐的声音多了起来。

林秋娥进来问我想吃什么，我嘴巴发涩，我说我只要吃一碗稀饭。

大概七点多，春生也被叫起来吃饭，然后就一直没进来，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也许是去和孩子们抢鞭炮呢。

赵璇和段青红，大概在八点左右的时候，和他们的老公进来。

两个男人看样子并不是一路人，进来后各自坐着，也无言。

段青红依然说着羡慕我的话。

本应该更会说话的赵璇反而默然无语。

我问过她们是否吃了早饭后，直接问她，赵璇姐，你说卢玉凤和孙锦茹今天会不会来？

我说的是老家话，两个男人立刻紧张地看着我们。

我不理会她们。

幸亏赵璇和段青红马上会意，也用老家话和我说起来。

赵璇摇摇头，说，她们永远不会来了。

31

赵璇告诉我们，几天前她来月事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让她丈夫带她去看医生。没想到在公社的卫生院那里遇见了正在洗肠的孙锦茹。

孙锦茹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看见她的时候，手指着赵璇，却已经无法说话。

卢玉凤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

她听了个大概，知道孙锦茹喝的是乐果（一种农药），乐果算不上剧毒，如果解救及时还好，可是她在的那个村太远了，又不通车。几个精壮男人轮流背着跑来卫生院，已经太迟了，洗肠的药水一边灌着，她一边往西天走去。

当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痛经，和卢玉凤抱头痛哭。可是那里的人家硬叫着任东邦把赵璇拉走，任东邦也不想多掺和，以医生等她为理由将她拉走了。

等她看完医生出来，孙锦茹的家人已经准备将孙锦茹的尸体往回抬。卢玉凤则是被监视着押送回去。

卢玉凤见到她，冲赵璇喊了一句，我就是要死也要死个痛快的，我不会像锦茹那样傻，死得这样苦。

32

卢玉凤最后的这句话让赵璇很不踏实，回家后一直要任东邦帮打听消息。任东邦总不肯。这回因为我请客，她自己想法托人去探听，没想到打听的人昨晚傍晚回来告诉她，卢玉凤回家后第二天就投井了。那么多人看着，也没阻挡住。

打听的人说，鬼要拖走一个人，你人怎么看。那两个姐妹群，又是妯娌，又是候鸟，一起来，当然会一起走的。

这话让赵璇听得毛骨悚然，所以她才不顾一切昨天晚上执意要来，要把这消息告诉我和段青红。可是真的到了林家，看到这里的喜庆，话就无法说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说？我哭着问她。

她说，我看到你那个新郎在外面和孩子们捡没点燃的鞭炮，我觉得你是最苦的，妹子，你要坚强啊。

段青红从开始就一直哭，没说一句话。

我嘴巴一张，早晨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一起来的，要一起走。

一起来的，要一起走。

一起来的，要一起走。

·······

耳中轰隆隆就是这句话。

第六章 林门新妇

1

林秋娥和林妈妈闻声赶来，林妈妈的脸色明显不好了，口气很严厉地对任东邦和段青红的男人——他叫陈大力——说了什么。任东邦就上前拉着赵香兰走了。陈大力人高马大，倒很腼腆，轻轻拉拉段青红的袖子，段青红倒有眼色，也跟着走了。

林妈妈让林秋娥帮我打扫了地板，又调了一碗糖水给我喝。她如亲妈妈一样地照顾我，调糖水，吹冷，一边拿着汤匙要喂我，一边又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

但是我此刻，脑子已经空了，身子已经乏了。我甚至连应付的力气都没有。

我问，我躺一会儿可以吗？

林秋娥跟林妈妈说了，林妈妈居然答应了。

于是我就躺下了。

这是一张新床。宽大的新木床是油漆依然油亮地新着，被子毯子针头床巾都是新的，蚊帐也是新的。

我放下蚊帐，脱去外衣，然后和衣躺下。

我居然很沉很沉地睡着。

此后多年，当我遇到无法开解的事情的时候，睡觉成了我的第一选择。

只要我还能睡着，只要我睡着还能醒来，我就还有力气生活下去。

2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叫醒，不片刻，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原来是开席了。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整个人处于木偶状态，我只记得，必须端着一盘糖果，一桌一桌地去请客人吃。然后听客人们嬉皮笑脸的祝贺词，当然，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宴席毕，我又被安排着去认亲戚，一个一个亲戚的称呼，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姑父姑妈，姨夫姨妈，七大姑八大姨。

春生自然是摆设，虽然他应该是主角。

当向导的是秋娥，反正我的称呼都随她，她称呼一个，我也跟着称呼一个。

而这本来，应该是春生的任务。

我木然地一个个完成任务，收获一个个红包。

红包用一张小红纸圈着，可以露出里面的钱，一块二，两块，最多的有十块，算是巨款了。

但这又和我何干呢？我负责的只是接手，林妈妈拿着盘子，顺手就接过去了。

——后来我明白了，不给我钱，根本就是控制我的一个方式啊。

这是一家好人，一家思虑甚远，老谋深算，心机极深的人家啊。

3

洞房之夜并不令人尴尬。

当晚，依然是请宴席，以女客为主，重复了一遍中午的过程。挂着数盏汽灯的房子，竟然比白天更加热闹喧哗。

但终于也结束了。

林春生进新房的时候，已经喝了酒，目光恍惚迷离，林妈妈怜爱地骂了他一句什么，然后教我，以后要怎么怎么帮他脱鞋袜，脱衣服。

他帮他脱到只剩下内衣裤，我的心陡然砰砰跳动。

幸亏做翻译的林秋娥在旁边，否则，我真以为她会进行实操指导的。

她给林春生盖上被子，让我早点安睡。

我要去关门，她又说了一句，这一句林秋娥翻译得有些扭捏，她说，我们女人就是给男人做老婆生孩子的，男人要怎么做，再疼再重也要忍一忍的。

我木然地嗯了一声。

然后关上了门。

桌上两把红蜡烛灿烂地亮着，不时爆着灯花。

我记得贴在门上的婚联之一好像就是“花开富贵，竹报平安”。

这花，就是这个灯花吧。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蜡烛的泪渐渐流干，终于熄了。远处传来了第一声的公鸡啼叫。

我已经无力再坐，也无力思考，蜡烛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我脱了鞋袜，解开外衣，我也上床睡觉。

床很大，我靠在内侧，完全不用碰到林春生。

我很快就睡去，醒来后我都记不清我是怎睡着的。

我接受了现实了吗？

我不知道。

但是新房之夜总算安然度过了。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