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三个字是我最近最经常被人叫到的。我已经能够听懂。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如何自己出现在林秋娥的房间里，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我。
而林家人居然毫不在意。
23
林秋娥闻声赶来，进门就叫，大嫂醒来了。肚子饿不饿，我去端来给你吃。
我无暇理会她依然叫我大嫂，也没觉得肚子饿了，我问她：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林秋娥说，他就是我大哥啊，他叫林春生。他是不是吓到你了？他就是这样不懂事，但是他的心是好的，他不会打人。
刹那间，浑身的力气被一抽而空，如果镜子就在面前，我一定可以看到自己惨白乃至死色的脸。
竟然是这样吗？竟然是这样吗？竟然是这样吗？
我的所谓丈夫，竟然是他这样的吗？
我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是我努力撑着睁大眼睛。这一次我不能再昏死过去。不，我绝不昏死。
可是终于我还是脱力，再度昏死。
24
这一次的昏厥时间很短，一会儿又再醒来。
我明白了，我的结局就是这样。
读书的时候，书里面说“肝肠寸断”，总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
肝肠寸断，那是还有痛。这种痛，你已经无法言说。你直觉一切都无能为力，可是你还不甘心，你就是想再折腾一下，然而它回报你的，就只有痛，无法言说的痛。
林秋娥和她爸妈都在，那个高叫着“新娘子”的男人没有在房间了，可是，隐隐约约，好像还能听到他在某个地方叫着“新娘子”。
我忍不住地凝神听了一下，果然是的。他或许是被带出去玩了，他或许就在向逗他玩的小孩子炫耀，他有了新娘子。虽然，他未必知道新娘子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好玩，热闹。
25
林玉川坐在一边的木凳上抽烟，他这次抽得是自卷烟，非常呛人，我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他妻子坐在床沿，和林秋娥正在说着什么。
林秋娥已经没有了神采飞扬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同情我吗？
林玉川夫妻见我醒来，神情都很凝重。林玉川扔掉烟，咳嗽了一下，说，孩子，是我们不好，没有告诉你我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以后会把你当做亲闺女一样看待的。
我微弱地说，亲闺女，如果你的亲闺女被卖掉，你们会怎么样？
他老婆听我说话，开始还高兴，后来问林玉川是什么意思，林玉川不告诉她，又去问林秋娥，林秋娥说了，没想到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下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怕是怪怨自己命苦吧。
林玉川有些尴尬，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是你总也不是我去拐来的，你父母会为你考虑，我做人父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那也是应该的。
这一回我没反驳，这实在是没道理可讲的，我只是在心里冷笑，疼爱自己的孩子便可以伤害别人的孩子吗？
26
我不想说什么，我用我的行动说话，我拔掉了插在身上的针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又一把拉过被子，盖住头脸。
我的眼泪肆意地脸色流淌，但是我没出声，就是悲伤，我也坚决不给他们看。
他们三个应该是乱成一团吧，他们用闽南话说着，口气里，带着焦急，还有无奈。
不知道是谁的手伸进被子，应该是他妻子吧，这时候我已经没有发烧，或许这样稍稍安了他们的心。他们又低声议论了几声，最后依然是由林玉川说话。
他说，孩子，气坏身子是你自己的。生病了还是要治的。我们家好不好你先不要想，今天是过年日，今晚是除夕夜，就算你家里再好，你再怎么想你的父母姐妹兄弟，今天也是回不去了，这个年，你也是要和我们过的了。我看，你还是好好养好身体，就当是到我家里做客吧。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是诚恳的。没有昨天路上来向我介绍本地如何好的炫耀色彩。
我的心酸酸，眼泪更加无可抑制。
我硬着心肠想，他们哪里是在乎我，他们在乎的不过是他们花出去的那二十三叠大团结而已。
我为我自己的想法感到轻松，也感到迷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27
中午我没有起来吃饭，林秋娥把饭菜端到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吃，我一言不发，就是不吃。
到了下午，天地间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耳朵里不时听到鞭炮的声音，有时候是一串一串，有时候只是一两声爆响。
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再正确不过了。
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想着以前，自我记事以来的每一个春节，爸爸买的第一件新衣服，帮妈妈带妹妹去外婆家，偷偷藏起五分钱的压岁钱，又要帮妈妈照顾新妹妹，新弟弟，全家人守岁，正月拜年，开始有自己的小伙伴自己玩，以同学的名义串门，一堆人跑去老师家拜年，帮妈妈置办过年的菜品，吃食，学放鞭炮·······
一幕幕如电影，如在昨日。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可以倒流到那个出门的早晨。
我希望倒流回那个在“他”家和“他奶奶”对话的时候。
我希望可以倒流到去学校却见不到英语老师的时候——为什么我不肯再多等等，多找找？
我宁愿我当时就是跌断了脚，也不要再去那个该死的候车室。
我不知道该恨谁。恨他吗？恨老师吗？恨自己的虚荣吗？还是恨王领导这个骗子，张立坡和张志国这两个恶棍？
不，我宁愿谁都不恨，我只想回去，回去。
可是我回不去了。
28
也许是忙着过年置办物品，参加祭祀，这个下午，林家人都没有再来打扰我。
其实是有的，我听到他们的脚步轻轻地来，提来一罐热水，说，热水在这里，你渴了自己喝。
天色又暗了下来了，鞭炮声愈发密集强烈，偶尔还有惊天动地的轰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是农村的祭祀吧？夹在在这些声音中的，是孩子们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
我愈发凄清。
我又一次想到了死。
但是我的手已经抬不起来，我的头昏昏沉沉，我的四肢毫无力气。
我的烧又来了。
我渴。
29
又是林秋娥发现的。这一回，是去叫医生上门来。那头发发白的老医生给我诊脉，测量体温，神色甚是凝重。
林家的人在跟他说着什么，口气带着一分讨好和歉意。
大家都围在林秋娥这个房间里。
我想，这倒是像个送终的场面了。
医生和他们交流完毕的时候，他跟我说，孩子，我不管你是什么情况，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病人，我听说你读过书，你应该知道，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我希望你能够配合我，治好你的病。毛主席告诉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就是想回家，这样子也是回不去的，是不是？孩子，听我的，我老人家也是背井离乡到这里工作，你长大了，你要懂得，以后慢慢就不会再和自己的家人过年了。你一定也读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首诗，大家都是中国人，都要相亲相爱，林玉川家是这里的好人家，他们是好人，不会害你。你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伤寒，发烧了。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振作，你要配合我，打针吃药，你要想，我要让我自己好起来，可以蹦蹦跳跳，可以走可以跑。这样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