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坡这个下午出奇地沉默。
看他们忙完，我就站了起来。说，走吧。
5
回去的格局是这样的，最老的那个当头，我随后，女的跟在我后面，路宽的时候就和我并排，拉着我的手。另一个男的殿后。
他们用闽南话交谈着什么，我完全忽略。那男的想要问我的情况，比如老家，比如姓名，还有年龄。我都沉默以对。我不想说。
这些，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身外物罢了，如果我无法跑掉的话。
何况我想，他们已经向那三个该死的家伙问清了。
6
在曲曲折折山路上盘旋往复地行走，翻过了这座山，又穿过那座山，跨过这条溪，又渡过那条沟。走到太阳都落山了，走到天都黑了。又转了一个弯，一条宽阔的车路豁然出现在面前。
后面那男人大踏步走上前来说，孩子，快到了，再转个弯就到了。
这一路行来，散落在各个山谷或略微平阔的地方，趴卧着四五个村落，或大或小都有人烟的样子。每次见到，我都有不由自主紧张，因为那些地方根本看不到有车路的样子。比那王领导家所处的地方远远不及，甚至还不如郑春苗那里，那里，两边都是看得到车路的，虽然距离都比较远，但只是看得到，可以有希望。
如今，夜幕已经降临，连看路都有困难，忽然出现一条宽阔的铺着白沙的道路，在黑夜下泛着白光，这是天赐良机啊，这怎么能不给我希望，给我高兴的理由。
7
果然一个弯之后，零零星星就听到有鞭炮的声音，过年的气息在这里的空气已经可以感受到。
黑暗的蹲踞着的黑兽一样的房屋，高低错落地散布着，每家屋子里都有光线漏出，虽然昏暗，在这个寒冬里，也能够给人温暖了。
再走近些，就有孩子嬉闹的声音了。
他们是最快乐的。他们不会知道这个人间有这么多的惨事。他们不知道在这个过年的欢乐时节，有的人是见不到亲人的，而亲人们说不定在家里心急如焚，忧虑重重，甚至因此病倒。
我的眼泪，又来了。
爸爸妈妈，女儿不孝，女儿想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坚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对着瓦蓝的苍穹说。
嘴巴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8
在他们的接引之下，我们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巷，来到了一座房子前面。
这房子颇为气派，高大的瓦房，分为三落，上落中落都是两层的，下落似乎比较潦草，只有一层。进入屋内，厅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壁上又挂着一把松明火。天井铺着平整的石块，房子是条石垒的，柱子也是石头的。石柱上刻着对联。太暗，看不清楚。
我心里头没来由的一定。
但是想到那个一路上都没回头看我的老头子，我的心里又是一暗。
9
厅上有几个人正在围着煤油灯打牌，听到声响回头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站了起来，叫，爸，妈。
这虽然是闽南话，可是我听得懂。
全天下的爸妈发音都差不多，这让我又想起了老家的爸妈。他们，此刻在干吗？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对绝对不会高兴。
只是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会打妈妈？
只是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会骂爸爸？
只是不知道弟弟妹妹们会不会想我？
女人的语气颇为高兴，应了一声女儿，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女孩子就走到我面前，脆生生叫，大嫂。
我吓了一跳。大嫂？
我没回答。
女人又说了一句什么，女孩子又看了我一眼，飞快地去了。
厅上其他人这时候也已经站起来，女人冲其中一个喊了一声，一个小伙子也走过到我面前对我说，大嫂。
这两声大嫂都是用普通话。
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大哥是谁？
10
其他几个小伙子和两个男人搭讪着说话。男人就拿出烟来请了大家，几个小伙子就坐了下来，他们开心地聊着什么。语气里甚至有些艳羡。
女孩子和女人从一间屋子里端出饭菜，摆放在厅上的方桌。他们热情地招呼那几个小伙子一起吃饭，小伙子推辞，然后告别走了。
我饿得狠了，也不推辞，既来之，则安之，死猪不怕开水烫，杀头也要吃顿饱的。反正，我放开吃。
饭菜都很好，很香。
比郑春田家那种有肉就叫好菜的好菜好得多。
吃饭的时候，男人跟我介绍，这个是你小叔子，这个是你小姑子，以后你要叫我爸，叫她妈，还有这个，是你伯父。
原来那个老头子是伯父，估计还是堂伯父。他不过是一个伴。
我不明白他跟着去干什么，吃着吃着忽然想到，恐怕也是怕我逃走，多一份力量吧。
那么为什么不叫年轻一点的呢？他们就笃定能带回我吗？
我忍不住地看那对夫妇，他们黝黑的皮肤昭示着他们绝对是劳动好手。
他们绝对有这个信心带回我的。
只是，那个道理上的我的丈夫呢？他在哪里？
11
我虽然用眼睛看着这些人，但是丝毫没把她们装进心里。那小伙子和小妹子应该是吃过饭了，他们并没有一起吃，小伙子坐了一会儿就穿了衣服出门去，小妹子却很好奇地盯着我看，几次想说话，好像欲言又止。
吃完饭，我坐着发呆，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女孩子和女人收拾了东西去，两个男人就围坐在一个茶几上泡茶喝。
男人叫我一起喝茶，我想了想，凑移过去。
茶乡的茶不错，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舌尖萦绕。
这时候，有人在门口叫着什么，然后就听见女人的回答。
果然也是有准备的，原来是邻人们相约来看我,女人就取出糖果之类请大家配茶。
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为了接回我呢，还是为了过年。更可能是一箭双雕。
我将椅子移开，坐在光线照不到的暗处。
我听得懂的只有两个字“新娘”。
我是新娘了。
我没哭。
12
女孩子坐在我旁边，拉着我说话。问东问西。她会说普通话。
我听见她往往被某个女人叫着，然后那女人说完后，她就用普通话转述给我。
依然是老家哪里？比这里冷吗？过年要不要祭祀？山村还是平阳？
今年几岁？读书了没？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会不会冷？习惯吃什么？
诸如此类。
我只听，不说。
女孩子很热情，她告诉我，她叫林秋娥，她二哥叫林夏阳，她大哥叫林春生。她让我叫她秋娥就好。
她所有的话都带着大嫂这个开场白。
她的脸上布满阳光。
这种阳光，让我不由自主地羡慕嫉妒恨。
我终于忍不住不耐烦，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我了。
我抓狂地站起来。
13
女孩子——林秋娥的妈妈在叫她，她像只快乐小鹿跑去，又跑回来，跟我说，大嫂，妈妈烧了热水，要给你洗澡，我带你去好不好？
洗澡，哦，多美好的词。我有多久没洗过了，我都忘记了。我甚至都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臭气了。
我也很久没照镜子了。镜子里此刻的我，怕也是蓬头垢面衣裳不整臭气熏人的吧。
我一点都挡不住诱惑，我站了起来。
也许是这个快乐的女孩给我安心。
走了两步我顿住脚步，我说，我没有衣服换。
她说，没关系，先穿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