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在这里,候鸟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意思。
广义地说,候鸟是指所有的外省人,只要不是本省的,不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全部本地人称作候鸟。不同地区或略有差别,也有叫北崽的。从听觉上而言,候鸟自然会好听一点点,虽然其中的侮辱意味是一样的。
狭义地说,专指被拐卖而来的外省女人。这些外省女人年龄并不局限于少女,也有已经是已婚生子的。她们的命运迥异。但其中的感受体味,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所谓幸福,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玩意儿。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候鸟这个词现在已经逐渐消失,准确说,已经成了那一批女人的专有名词。时间跨度大概是1982,83年到1997,98年这样一段。前后持续了十五年左右。之后嫁入本地的外省女子,大多是本地男孩出门求学、务工或经商而自由恋爱而来。是故,她们虽然也是外省的,却极少被称为候鸟。即使偶尔称呼到,大多是戏谑之言,并不能当真。
这个故事中的候鸟,指的就是那十五年里被拐入本地的外省女子。
她们是那么的与我相近相邻,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并不能感受到她们的不同。很偶然的机会,我触及到她们的一面,从而让我开始了对她们的经历的回溯和思考。
我的回溯和思考代替不了她们的人生,我试图去做到。
好了,为了叙述的方便,本文仍然采用第一人称。
第一部 洪荒年代
一 冬月碎梦
1
那一年,我十八岁。
那一年,生产队开始把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单干了。
那一年,爸爸对着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对我说,娃儿,你是老大,你得出来帮帮爹娘。于是我将那通知书默默收起,一起收起的还有初中毕业证书。
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我无法逃避。
那一年秋收已尽,挑回家里的粮食果然比往年多了很多。可是,这有什么用呢?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加上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那么多的嘴巴,填的满吗?
填不满的。
何况,除了填满嘴巴,活着,还需要很多。
这是西南的一座大山村,虽说是分田分地了,每人名下也不过是那么一两分。其中还有那么多的坡地山地。种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呀。
2
冬天来了。
西南高原上的山沟里,格外格外地冷。没有雪,寒气依然嗖嗖钻骨。
连阳光也带着冷气,照在身上似乎就要凝霜。
群山萧瑟。
爸爸已经出外打短工。在过年前,弄点活水钱,过年能够弄点肉,也许还能扯点布做衣服。不,他告诉妈妈的话根本就是回来一定给她扯布做衣裳。他说妈妈嫁给他快二十年了,就没整件好一点的衣服。现在单干了不愁吃了,就该换件新衣裳。
也许还有我的份。那简直是肯定的。
我听妈妈说,过年,也许就给我许个婆家了。
婆家。
这两个字让我的心比这天地还冷。
可是我有得逃吗?
我不知道。
故事里的王子会骑着白马来吗?
我不知道。
我每天都会到地里去弄点事,清理一下石头什么的,顺便砍点柴回家烧火。
我怕呆在家里会傻掉疯掉。
是我不好,我不该读那样多书的。读书多的人就会胡思乱想。
我不敢回想过去。
没有未来的人是不该回想过去的。
3
爸爸走了一个月。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在日复一日的沉闷里,我的心开始躁动。
其实,相对妹妹们,我已经算好的了。二妹才小学毕业,也已经被退学。她的学习和我一样,算是挺好的。但三弟紧随其后,今年开始上初中了。妈妈叹气说实在供不起。那么牺牲的当然只能是女儿。
四妹才上三年级,妈妈的意思是也不用上学了。爸爸心软,觉得至少要让她上完小学。我和二妹不说话,心里也是希望她上完的。但是她实在是顽皮,整个像野男孩。天天打鱼摸鸟不说,还学会了和男生打架。事实上,她已经声明,下学期她就不上学了。
没人搭理他。
小弟才六岁,还没上学,只是一张吃饭的嘴巴。
二妹和三弟是一起上学的。她和我一样,都是迟入学。我和她在读书的问题上,都是以死抗争过的。
但这有什么用?终究是回到原点,走不出这大山的。
4
赶场的日子。娘去了。我不知道她带回来什么,其实好像也没带回什么。一起去的还有二妹和小弟。回家后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有些奇怪的快乐。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不想猜。
但小弟告诉了我,他说,姐姐,场上好热闹,很多人。
他还告诉我,娘给他买了糖糖吃。
他说,本来是不给二姐吃的。娘说二姐没吃就背不动我。我就给了二姐吃了一粒。
我懒洋洋地没问他是不是给大姐留一粒。他也没说。说实话二妹带他的时间比我多得到,可是他常常会打二妹。我和他是比较生分,生分倒有神秘感的吗?
赶场后几天,我实在忍不住。就为了见见场子上的热闹,我也得去走走。
我告诉娘说我要去看看同学。她知道我在场子上有同学。
家里就我和三弟有场子上的同学。
她其实早看出我的闷闷不乐,但是她是多么寡讷的一个人,女儿的心事,她是不知道如何开解的。
她当然答应。她甚至问我要不要带点家里特有的食品去给场子上的同学尝尝。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住在学校,带的那些吃食,场子上的同学是很喜欢的。
但那只不过是因为稀罕罢了。
我不让她麻烦。
换上了比较整齐的衣裳,我出发了。
这一去,几时能回头?
5
当然是走路。
这山路何止十八弯,千折百回,蜿蜒起伏,上坡下岭。
太阳似乎有了一点热度。也许不过是我身上的热。
我心里有点小小地跳动。
娘当然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读高一的他会回来的吧?
他是我的同学,比我小三岁。他是场子上的人。他的衣服比其他人总是干净一些,他身上是真的有书卷气的。他只是看书,从不参与和别人的打架。但他家在场子上,也没有人会去打他。
我喜欢和他说话。我分数永远在他后面一位,这就让我常常有可以向他请教的机会。
他还是个孩子呵。他帮我解答完,鼻尖总会沁出一层汗珠。
我喜欢他汗珠的晶莹剔透。
毕业的时候,就我们两个收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但只有他去上学。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偶尔想想我呢?
6
场子旁边有条小溪流,水清澈,捧一口在口里,也是甜美的。据说它一直流,一直流,会流到那个叫做黄果树的瀑布那里。
我们都没去过。
到场上要经过这条溪流。
在渡溪的时候,我临水照影。
溪水里,那个姑娘的脸红扑扑的,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气息,头发是精心扎过的麻花辫,辫梢是鲜红的头绳。
我记得他无意中说过,喜儿的红头绳应该是最美丽的头饰。
当时,我们的同学,一律是灰扑扑的。如果有人有红头绳,那肯定是最美丽。
我有,可是我不敢带到学校去。
今天我带了。
衣服有些臃肿了。我有些懊恼。但好在鼓胀的气息还是散发了出来。
我知道我是美丽的。
我很早就从别人的眼睛里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