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刚朦朦胧胧记事。我爸爸是县里的电影放映员。听爸爸说,有一次他到金湖村去放映朝鲜的电影《卖花姑娘》,放完了已经是深夜。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沉重的放映设备往县城赶,天黑路生,又累又乏的他刚出村一不小心就栽倒在村口的石桥下了,放映机砸在了爸爸的头上,当时就昏了过去。你爷爷当时是村里的干部,出来巡夜,发现了血泊中的我爸爸,立即叫了人用平板车把他连夜送到了县医院。当时我爸爸已形成了脑疝,医生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命肯定保不住了。
“我爸爸出院以后,你爷爷来看他。临走的时候,家里人感激不过,一定要送点东西给他。可你爷爷说什么也不要,我妈妈当时就跪在你爷爷面前,说:大兄弟,你要是不带点东西回去,俺这一家人可都给你跪下了!那时我爸爸是家里唯一拿工资的,我们兄弟姐妹都还小,爸爸要是没了,一家人可就惨了!所以我们全家都把你爷爷当成大恩人。你爷爷叹了一口气,说实在要送,就送给他我们家的两个石膏像。你们不知道,那个年代家家都要挂领袖像,我们城里人家还有石膏做的领袖像,农村人家里没有。当时你爷爷就捧着两个石膏像走了。没想到啊,就这两个石膏像把你爷爷给害了。。。。。。”
苏姨泪光莹莹,有些哽咽。我和风语也被这故事震撼了,心噗噗跳。
“你爷爷从我家出来,到车站去搭车。可是两个石膏像怎么也没处放。他就把鞋带解下来,两头各系一个,一前一后挎在肩膀上,他觉得这样既方便,又不至于把两个石膏像碰坏。
可没想到,他刚到车站口,就被几个人给抓住了,质问他为什么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上吊!他们的意思啊,是说你爷爷把鞋带栓在了毛主席塑像的脖子里,这不是给毛主席上绞刑吗?那时候的人啊,对毛主席感情深厚,还喜欢上纲上线,政治空气紧张得很。事情就闹大了,把你爷爷抓到了汽车站长的办公室。你爷爷那时有口难辩啊,只知道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说来也巧,汽车站的站长在你们村下放过。这个你们也不知道,当时城里的青年要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平下中农的再教育。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于是城里的青年人中学毕业以后就都到农村去锻炼了。那个站长就下放在你们村。你爷爷看这孩子小,经常就照顾他。当时他看见是你爷爷,就向工宣队解释说这个人他认识,家里三代贫农,保证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做了担保,你爷爷才躲过了这一关。”
我和风语对视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苏姨继续讲下去——
“可是你爷爷死心眼,不还他的石膏像他就不走。站长没办法,只好给他找了一个纸箱,把石膏像装了。你爷爷车也不敢坐了,抱着纸箱步行了一夜才走到你们镇子上。那时候还有民兵巡查,管理镇上的自由市场,不准许老百姓——那时候叫社员——到集市上卖东西。你爷爷抱着纸箱走到镇子上,正好被巡查的人给碰上了,坚决要检查你爷爷纸箱里的东西。你爷爷经过了汽车站的一劫,心有余悸,更害怕几个家伙看到了石膏像要他的,就坚决不让他们检查,那几个人哪里肯放过?你爷爷急中生智,就告诉他们说他到亲戚家去了,要了两个小狗回家喂养的,不是投机倒把卖东西的。没想到那几个人更感兴趣,非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小狗,双方一撕扯,纸箱破了,石膏像掉在地上摔坏了。这还得了?当时一圈人都愣了。他们把你爷爷五花大绑押到公社,把你爷爷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罪名是侮辱伟大领袖是小狗,还砸碎伟大舵手的塑像。你爷爷被拉着到处游斗,最后你爷爷受不了这个屈辱,用腰带上吊自杀了。。。。。。”
我对爷爷的去世所知不多,听了苏姨的叙述感到匪夷所思——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来你们家对我们不理解,对事情的经过也不了解,认为我们恩将仇报,坑害了你爷爷。我父亲也怕牵连了我们,不敢到你们家去。八十年代到你们家去过,你爸爸对我们误会很深,不愿意见我们。”苏姨一脸愧疚和难过。
我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爷爷的死讳莫如深,而且从来没向我提起过市里还有这么一家做大官的关系。
“小金啊,论辈份,你以后就叫我姑妈吧。你程叔要是不死,我们还能帮帮你,现在倒是我们拖累你了。。。。。。”苏姨说着,又抽泣起来。
从病房出来,我和风语谁也没有说话。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我在想,这个世界可真奇妙啊,每天都演绎着那么多的故事。芸芸众生,谁不是故事里的角色呢?可故事情节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故事是什么结局,谁也不知道。但每一个人都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都渴望有个好的结局。爷爷的故事结局很悲惨,但从爷爷的作为上实在找不到一点造成这种悲剧的必然性。我循规蹈矩地生活,没有一点觊觎风语美貌的杂念,却鬼使神差地和她有了这种机缘。这飞来艳福,莫不是祖上积德所致?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的意和激动起来,偷眼瞟风语,她却表情木木的,并不拿眼睛和我交流。
在一个小餐馆要了两个菜,我们选了一个旮旯坐下吃饭。我很想知道风语在听了我爷爷和她外公的这段掌故以后的感想,但她只低头吃饭,很优雅地往嘴里拨着米粒,眼睛盯着桌面,我寻找她的眼睛,却感到她有意回避。我的情绪就低落下来,心里很纳闷,但却不知道怎么去说,说了又担心过多地流露出我的兴奋,让她鄙夷了我的浅薄。就这样闷闷地吃了一顿饭。风语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你回家吧。”仍然烟望着别处,不和我对视。我有些生气了,就说:“你怎么了?”风语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没什么啊,就是累了。真的没什么。”我心里迅速地做着自我反思,像按着快倒键一样把今天和风语在一起的每个细节都回放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任何过失。但毫无疑问,风语的表现很不正常。我不愿意这样稀里糊涂,便抓住胳膊把她拽到车里。风语嗔怪地说:“干嘛啊?你把我弄疼了。去我爸家吧。”我发动引擎,踩着油门把车飞快地开到了她家门口。
“下来坐一会吧。”风语拉着车门,柔柔地说。
“当然!”我语气有些霸道,“你去开门。”
进了门,我把风语拥在怀里,风语也没有反抗,默默地由我抱着,身体软绵绵的。我想她是真的累了,就在她耳边说:“风语,你去睡吧。我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就到单位去。”
风语眼圈红红的,“嗯”了一声,就默默到洗手间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客厅里。客厅的正中,摆放着一台硕大的索尼平板电视,但屏幕前放着风语爸爸的遗像——电视机已经好多天没有人打开了。程副秘书长面容慈祥,目光亲切,给人一种可亲可敬的感觉。
风语出来了,换了一袭洁白的丝质长裙,除了脖子和胳膊,整个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让人感到婷婷玉立,高贵典雅,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我拉住她的手,让她在我身边坐下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风语泪水盈盈,叹了一口气,倒在我的身上。我的手逐渐地不安分起来,聊起她的裙子,抚摸她的滑腻的皮肤。风语似乎也有了反应,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坐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金子,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毫不犹豫,运用了丹田之气:“爱!”
风语定定地看着我,良久:“可我怕我真的爱上你!”
我懵了,心底像有火山要爆发:“你说什么?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爱上我?!”
我感觉我完全丧失了男人的自尊,我还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这个女人的欺骗和玩弄,一种屈辱和愤怒的情绪让我两眼发黑。
风语有些恐惧,搂住我,脸埋进我怀里,“金子,原谅我。。。。。”
我恶狠狠地把她推开,歇斯底里:“是你招惹了我的!告诉我,为什么?”
我的脸肯定在可怕地扭曲,风语是羊遇到狼的表情,但在我看来,这只羊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而是万恶不赦!
“金子,求你了,让我静一静!我改变了,我不想毁了你,我真的不想了!”风语带着哭腔,突然起身跑进了卧室,砰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