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吉林延边的一个边远山区上诞生了一个细小的生命体,这作为那一年众多同类产品之一的出现在多数人看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对于我的人生来说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她的名字叫唐琳。
唐琳出生在一个很尴尬的地方,它的地理位置在一个林场和一个农村之间。农村里面的人喜欢叫林场的人“山炮”;林场里面的人喜欢叫农村的人“屯二迷糊”。因为唐琳在中间,所以两边的人都不喜欢她,山炮们叫她屯二迷糊,屯二迷糊们叫她山炮。到现在唐琳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山炮还是屯二迷糊。
唐琳八岁那年她的妈妈和人跑了,这成为很长一段时间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主力谈资。有人说她妈是和包工头跑的,又有人说她妈是和木材老客跑的,尽管唐琳一度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尽管到现在唐琳也想不清楚她妈妈到底是和包工头跑的还是和木材老客跑的,但最后的结果确实是她妈妈和别的男人跑了,留下了她的父亲,八岁的她,还有两岁的弟弟。
唐琳说:“我妈肯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点你从我的脸上也能想象得到,对于一个美丽的女人来说,不想去种地想过轻闲人的日子本没有什么错,因为种地实在是太累了。但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可以这样狠心?可以不要自己的丈夫,不要年幼的孩子,而且既然已经是要和别的男人跑了,留我一个人受苦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生下两岁的弟弟?”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我把她抱紧一些擦掉她的眼泪,她说,“唐文,我很喜欢你抱着我的感觉。”我说我会一辈子这样抱着你。她叹了口气说还是先说故事吧。
唐琳的父亲是林场那边唯一一所小学的代课老师。在这所整个学校也不到三十个孩子的小学里,唐琳的父亲主教小学语文,兼职小学数学,不时客串小学体育,小学音乐,小学美术,等等。那所小学也是唐琳的母校,只是她除了上学以外,从她妈妈走后就承担了照顾弟弟、做饭、洗衣服这些事情,再大一点就去伺候菜园子,照顾地里的庄家。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么矮还一直不穿高跟鞋吗?小时候农活做多了,现在只要穿一天高跟鞋晚上脚跟就疼的受不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刀片一下一下的划着,本能的把她又抱紧一些。
按理说唐琳的父亲是一位很有才学的人,因为他不仅可以背诵李白杜甫的诗,苏轼柳永的词,还可以大段大段背诵鲁迅的杂文,沈从文的小说。可悲的是在那一群山炮和屯二迷糊之间,懂这些还不如四肢强健一些能多挑两桶水来的实在,所以他的老婆和人跑了。只是他本人一直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婆到底是什么原因和人跑掉的,还执迷不悟的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了唐琳。
后来唐琳读的初中是在镇上了,她每天都要很早起来,做好爸爸弟弟的早饭午饭,然后自己也带上一份走几里的山路去上课,晚上再一路跑回来做晚饭,做家务。可能是遗传的原因,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条非人的求学之路,她却一路走的很开心,而且她还要死皮赖脸的借同学的书看,借老师的书看。
这样过了三年,当她去县里读高中的时候,认识了后来对她影响很大的那位历史老师,而这位老师被他眼前这个孩子所掌握的东西震惊了。唐琳很怀念高中的那段时光,他说那老师家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房,她每天都可以去那里看书,和她的老师聊天,还可以留在他家吃午饭,吃以前没有吃过的东西……
唐琳读高三那年她的父亲死去了,死在了家里,也就没有人为死亡的原因做定性的分析了。我想可能是死于抑郁吧,因为在三年前他已经失去了在林场那边继续做代课教师的机会,来了一个处事圆滑,据说专业技能更加全面,可以更好适应多年级同时授课这种高难度作业的人,取代了她父亲的位置。她的父亲不擅长种地,或者准确来说基本属于那种拿起锄头的时候总是可以在一堆乱草中成功把为数不多的幼苗铲掉的那类人。所以当她的父亲失去了继续代课的可能,整个家庭也失去了获得可持续收入的可能,唐琳的高中读的也一直都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
她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说:“如果你爸不出这事,你就上大学了,是不是?”她却摇摇头,“不只是钱的问题,我的那位历史老师说过要资助我,但我考不上的,模拟考试我的语文和历史都可以考过140,其他科目却是多的几十分,少的就是个位数,比如说数学就从来没超过10分,总分加在一起超不过400的,你也是那会儿上的高中,你应该知道这点分其实是什么都考不上的。”她又摇摇头,“我离开学校那天那位历史老师送了我很远,他哭了,他说他改变不了这种考试制度,我也哭了,我说是我命不好。”
我擦掉她的眼泪,想我这种人渣可以上大学,而面前这个姑娘却上不了大学,真是他妈什么世道!嘴巴就不由自主吻了过去,我们拥抱着吻了好久,她慢慢的推开我,擦掉我眼角的泪痕,“其实人是有命的,不想这个了,能认识你我已经很高兴了,你能带我去杭州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还记得那两句诗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我点点头。
“其实这两句诗不是梅尧臣的,是林和靖的,当然我们就站在他墓前。”
我愣住了。
她说:“梅尧臣和欧阳修是一个时代的,比林和靖要晚一些,苏轼二十一岁考中进士的时候欧阳修是主考官,副主考就是梅尧臣。这也不能怪你的高中老师,谁都可能在某个特殊的事情上记错,这两句诗也确实是写梅花的。”
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说:“怎么能不怪他?他丫的那会儿因为我记不住他讲的东西天天打我手板,把我手都打肿了!教的还全是错的,把我教成这个狗屎样子,等我有时间肯定要回去找他理论理论!”
她就笑了,戳了我肋骨一下,然后看着天花板说:“杭州真的好美啊,其实孤山上的人和物多半我都知道或听说过,虽然我不能和你说那个俞曲园就是章太炎的老师,也就是鲁迅的师爷,但我还是很喜欢走过那里的感觉……”
“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呢?我就奇怪那几天你的话突然变的好少。”
“我刚出来做事的时候不懂这些,乱说话,不是被人嘲笑就是得罪人……”
“我还会嘲笑你?爱你还来不及呢!”
她惨笑一下,“不说这个了,说我出来做事之后的事情吧……”
二十八、工作
唐琳的父亲死前让她照顾好弟弟。这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她的身上,即使今天她的弟弟已经上了大学,她还是很难逃出这个阴影。所以她选择了退学,那一年她的弟弟读初一,她把弟弟寄养在二叔的家里,她退学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延吉市的一个小饭店里当服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