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长相斯文的小伙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唇红齿白,风度翩翩,胳膊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有着一股书卷气息,此时正踏着方步带着微笑向我走来。
我不认识这样一个小伙,所以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小伙子来到我面前数尺处,向我热情地伸出手来,我礼貌性地回握,脸上却挂满了问号。
小伙子微摇着我的手客气道:“李医生,您好,我是方市长的秘书顾卫军,以后您直接叫我小顾就行!”
一听到方市长这个称呼,我浑身不自主哆嗦了一下,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到这个名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这种身体反应是畏惧还是憎恶,总之,它就是一种本能,或许这种本能和已被我埋藏在生命深处的某个人、某些事有关。
顾秘书显然以为我是被方市长的名头震慑住了,嘴角溢出一丝骄傲的意味,微笑道:“李医生,方市长因为有事急需回去,他特意让我留下来转达他对您的谢意,还让我将他的名片转交给您,来,给您!”
说完,就用另一只手从笔挺的西服兜里掏出一张就象银行金卡一样的卡片来,递到我面前,我唯有无声苦笑,内心里是不愿意接的,但出于基本礼貌,我还是顺手接了过来。
顾秘书还握住我的手没有撒手,又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李医生,不简单啊,方市长主动给人名片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您要好好把握啊,以后兄弟就指望您照应了,呵!”
话毕,握住我手的手掌又加了点力道,一股温热似乎就那么透手心而来,其中传达着的深长意味,自是不言自明。
我下意识地撇了撇,却只是淡然一笑道:“顾秘书笑话了,您是首长秘书,大人物,我这么一个小小医生在您面前算得了什么,以后你们能给我一条活路我就得烧高香了!”
顾秘书愣了一少忽儿,因为没有背景知识所以没听出我话里的深刻恨意,还以为我在用夸张的话语来表达对他们权威的景仰,又呵呵笑道:“什么活路不活路的,兄弟您就别跟我见外了,咱什么客气话都不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风雨同舟是什么意思来着,那就是说咱们的!哈!”
完了,这位秘书大人终于将紧握我的手掌松开了,拍拍我的肩膀道:“好了,多余的话不说了,兄弟我还要赶回去陪方市长,来,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多联系,今儿我就先走了!”
顾秘书一边说着一边将他自己的名片也掏出递给我,然后再亲热地揽我一下肩膀,潇洒转身,刚好电梯下行抵达,顾秘书步进电梯,在电梯门即将关上尚未关上的时候,顾秘书突然加重语调抛出一句:“对了,李医生,方市长临走时还说,你有时间的话可以随时和他联系,他也挺希望和你见面聊聊的!”
话落,电梯门合上,飕飕的响动往下坠去,那应该就是电梯载顾秘书下达地面的声音。
我呆立在电梯间,愕然望着手中的两张金光闪闪的名片,此时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刚才因为大人物降临而被搅动起来的热烈空气业已隐退,手术间里即便还有正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病人,那对于如此寂寥的夜色来说似乎也已变得微不足道了,我只能听到在自己骨骼和心脏里流动的生命呐喊。
是的,眼前这两张对于万千人来说梦寐以求的东西,实在是分量太重了,那足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决定人生的荣辱。如此珍而重之的东西,捧在我的手心却为什么如同烧红的火炭,烤得我的内心冒出一股股青烟?
可以说正是因为这样一张名片,它曾经使我和我爱如生命的爱人一转眼阴阳相隔,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我又何时能够忘却丝毫?
这样一张滴着我爱人血红鲜血的卡片,让我如何能够握在手心!
我不由凄苦一笑,微微摇头,稳步走到电梯间一角的垃圾筒前,将这两张卡片从筒侧的口里轻轻扔了进去,两张卡片悠悠打了个转,便隐没在了那深邃的黑暗中。
我挺起胸来,微一昂头,向另一副电梯走去,心想,就让一切都远去吧,回家守着欣月过一辈子平淡生活,足矣!
回到家里,我轻手轻脚地开门进了卧室,卧室里荡漾着一层幽淡的夜光,所以我也不用开灯了,欣月正在床上恬静地酣睡,她微微蜷曲着柔美的身子,弯而美丽的睫毛在幽静的光影中微微颤动,优美的嘴角挂着悠悠笑意,一副娴静怡然的睡美人样子,显得那么写意那么满足。我看了不由有一丝感动,以欣月如此美丽的姿容,找任何一个家境丰厚的男人过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富太太生活都是轻而易举的,可她偏偏选择和我这样的穷小子在租来的房子里过如此简淡的生活,还能从心底深处流露出这样的幸福快乐,我真是不知道该自豪还是该歉疚了!
我探头在欣月光洁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欣月温暖如春的被窝,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心想,无论如何,我得努力奋斗了,至少要给我和我自己的女人置办一套房子,让我的女人能够在属于她自己的房子里甜甜地酣睡,那样,或许我才能更加深刻地感知到怀里这个女人的幸福快意。
当然,我希望的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幸福生活,而不是利用眼下医生身份的一点小小的职权,更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
半年时光又那么悄然过去了,我更加辛勤的工作,多看门诊病人,凡是有病人要求加号者从不拒绝,在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参与手术,如果有外院请求会诊挤出时间也要去参加,如此多地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收入相对也就会高一些,虽然这样的小幅收入增长距离房子的梦想尚有千山万水的距离,但每当想起自己至少为了欣月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心里的愧疚感还是能得到些微的抚慰的。
这半年里,那方市长和顾秘书也没有联系过我,当然,他们是大人物,给了我面子我不要,还怎么可能理我呢!再说,我将他们的名片随意扔了,没和他们建立过联系,他们想联系我也缺乏顺当的渠道呢,呵呵!
如果不是怪事接着诞生,我想,他们在我脑海里的残痕也就如同泥墙上的尘屑,风一吹就那么微不足道地消散了吧!
如果我感觉没错的话,我觉得可能离上次给方露做手术的时间正好是不多不少地半年,情形就如同是从上次复制过来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和欣月不是在做爱,而是两人相拥着靠在床头甜言蜜语着我们将来的生活计划,包括攥钱买房子,什么时候要孩子等等之类的生活趣事,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方露被往手术室送的同时,没有经过其他值班大夫的尝试,总值班室的电话已经打到我这儿,要我赶紧回医院,上次那个尊贵病人又旧病复发了。
因为方露的痛苦症状和上次完全一样,所以她的家人有了经验,不需要她在其他医生手底下遭罪了,一个指示下到院领导处,直接调我过去解决方露的痛苦。
我不想见到拥挤在电梯口的那些达官贵人及其追随者们,所以没有从电梯间的门进手术室,而是直接从外科大楼另一角的工作梯走内侧门上的手术室,面对躺在手术床上的这个方露我也已经麻木了,看着她那个苍白枯涩的胖胖肥脸,我连憎恶情绪都已经不愿产生了,只是凭着医生的职业本能和如同机械化般的手底技艺,按部就班、依样画葫芦地完成了手术,瘤子的位置,形状,怪胎的模样以及它那似笑非笑的古怪面容,甚至那似有若无地调皮一眨眼,都如同时间就从来没有进行过,一切还停留在半年前方露初次发病时一样。
我对方露本人不愿意再有任何感受,但我对她身上的这种疾病现象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进而产生了那么点浓厚兴趣。要说畸胎瘤复发嘛,在医学上也不是有多么稀奇,但复发的位置如此精确,长出来的形状和模样如此精准,却实在是奇中之奇,怪中之怪了!不知道又是有什么样的一种医学道理尚未被人类掌握,对于我这个时刻准备着探索一切医学道理的小小医学家来说,它对我的吸引力其实足以抵御我对方露笨拙身躯和丑恶灵魂的厌恶了。
但是当然,一切仅止于兴趣,因为方露不会死,所以我并没有机会把她放到太平间象研究潘天高那样去研究她,我只能是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手术,并且麻木不仁地离开她羸弱的胖大身子。
我在洗澡间使劲洗澡,磨蹭着消耗时间,我觉得病人该送回病房了,家属也该离开电梯间了,上次方市长委派的顾秘书热面孔贴了我个冷屁股,估计也不会对我有兴趣了,所以我就悠哉游哉地穿戴完毕,安然踏步,心安理得地推开了手术室的门。
一个沉浑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道:
“小李医生,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