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告请的讼师在开原府名气极大，却被一个年轻后生驳斥的结巴起来了，尤为可笑。

那青衣戴方巾的后生是何许人也，名不见经传言辞却如此犀利，也难怪百姓议论，好指点，这真真是大明朝难得一见的观呐。

黄道周端坐首，心也在啧啧称赞，这个后生，大明朝头一个官派的讼师，这是个大大的人才，这个人可得收入囊了，不能放跑了。

那原告讼师被辨的急了，竟破口大骂：“在下万历四十五年举人，你这小辈何来！”

那年轻后生不急不徐，朗声道：“在下天启二年新学学生，专攻律法。”

话音未落，黄道周已经发作了，闷哼一声：“你要咆哮公堂么。”

那原告讼师被呛的直翻白眼，负气甩了甩袖子，不愿与一个后生晚辈理论，偏偏那后生犀利将大明律信手拈来，将他驳斥的颜面无存。两位讼师唇枪舌剑辩了一整天，百个证人走马灯一般在堂进出，物证，凶器也呈来摆在堂，案情早明白无误了。

案犯周显在军任职，长期不在家，立了军功得了五十亩授田，死者赵某仗势欺人凌虐周显之妻，以每亩十五两银子的低价，强买强卖。周显从军归家后，一怒杀人，将那赵某当街砍死了，人证物证确凿无疑。

这案子原本是极明了的，难难在如何断案。

黄道周手心里捏着汗，将心一横，便沉声道：“退堂，请诸位邻人入内一叙。”

窃窃私语声，县衙百姓们看了一整天仍不觉烦闷，反倒心惊，看着那二十位所谓的邻人纷纷起身，鱼贯走进照壁后面的大堂，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这所谓的邻人又是些什么人，与本案何干。

这自然便是马城提出的大陪审团制度了，陪审团制度是宪政的基石，这是毫无疑问的。

早在六百年前，英国开始实行陪审团制度了，马城只是照搬到开原，连最初的称谓都没有变，称之为邻人团，案犯周显生死便由这二十位邻人决定。这二十人自然不是乱挑的，都是身家清白，亲眼目睹了凶案现场的证人，这便是陪审团制度早期的样子。

第六百五十四章不义

二十位邻人被请进了县衙后堂，堂，黄道周和常知县两人端坐首，被请进来的邻人们，看见两位大老爷仍是纷纷跪下磕头。升斗小民见了官跪，那是几千年来形成的本能，县尊大老爷那是多大的官，那是能生杀予夺的。

常知县慌忙道：“诸位乡亲请起，不必如此。”

黄道周也温言道：“请座，茶。”

也由不得这两位摆架子，屏风后面可是坐着一尊大神呢，马帅亲至，黄道周不苟言笑，常知县便如坐针毡，险险连椅子也坐不住了。马城透过屏风的缝隙，看着恭恭敬敬匍匐在地磕头的百姓，轻轻叹气，这一跪便跪出了原王朝几千年的真相，一个官字，一个民字，这两个字是对立的。

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这便是原王朝，所谓精英，读书人的原罪，非要爬到别人头做大老爷，以彰显其与众不同的肮脏本性。偏偏一面被百姓跪着，一面还要标榜自身的品性高洁，何其无耻。

官民对立，便是历代原王朝被异族覆灭，被屠杀的根本。国人为何历来喜欢窝里横，内乱，盖因官员视百姓为蝼蚁，百姓视官员为仇人，历朝历代百姓造反，最先喊出个口号必然是杀狗官，历朝历代百姓造反便等同与杀官。

明人可以一边跪着官，一边争霸世界么，只怕会被洋人笑掉大牙，兴大明，任重而道远。

堂，三班衙役将邻人们请起，落座。

升斗小民坐的战战兢兢，另有几位商铺掌柜却面带笑，朝着两位大老爷拱手作揖套近乎，商贾的地位在开原一地，是大大的提高了，见了官也能坐的稳当了。三教九流坐进了官厅，这县衙官厅便有了些锐意革新的气象。

黄道周没动茶，便沉声道：“这章程，诸位已了然于胸，便议一议吧。”

下首一片鸦雀无声，虽说章程已经烂熟于胸，二十位邻人也是自发来陪审的，可事到临头终究是有些心怯。升斗小民真能投票，替知县大老爷断案定生死么，诸位邻人心多半是底气不足的，倘若说错了话，冒犯了两位大老爷遭了报复，那便大大的不值了。

冷了场，黄道周也颇无奈，屏风后面马城也只有苦笑的份。

厅诸位大人脸写着大写的两个字，尴尬！

马城也十分尴尬，制度不是照搬过来是奏效的，百姓仇官，更怕官，这是几千年来的惯性使然，如何能够不冷场。

一位穿好绸缎袍子的掌柜，还起身作揖恭敬道：“请县尊示下，我等无有不从。”

“是是是，请县尊大老爷明示。”

几位掌柜的面赔笑起身打躬作揖，分明有讨好县尊之意，这几位肯来做这个邻人，摆明了是钻营投机来的。黄道周语塞，被这几位自作聪明的小商人呛的直翻白眼，马城也忍不住轻咳一声，啼笑皆非呀。

黄道周也并非酒囊饭袋，也是有急才的，眼睛一转还是将两位讼师请进来，接着辩论案情吧。

两位讼师重又请了进来，见了礼，又辩了个昏天黑地。

那原告讼师大咧咧道：“杀人偿命，此为常例，似周显这般一怒便暴起伤人，家破人亡，不明正典刑如何能服众，纲常何在，请大人明断！”

黄道周面无表情，那官派的后生讼师也侃侃而谈：“此案苦主不义在先，凌虐妇人孺子，其心可诛，更是那死者家奴动手在先，手持凶器围殴周显，周显百般无奈方愤然反抗，何罪之有？”

那后生作了个揖，便慷慨道：“依大明律有十恶不赦之罪，大逆，谋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敢问兄台周显犯了哪一条，倒是死者占了一条不义大罪，当属十恶不赦！”

他对大明律烂熟于胸，将那颇有名气的讼师又呛的直翻白眼，竟一时无言以对。

黄道周见猎心喜，忍不住道：“此言有理，周显罪不至死。”

那后生一面欣喜拱了拱手，又往堂下邻人们瞅了一眼，终愤然道：“诸位邻人，在下以为周显见家妻小被不义之人凌虐，故暴起伤人，当属自卫，理当无罪开释，请诸位邻人明断！”

黄道周和常知县精神一振，马城也心欢喜，终于有个道的了。

黄道周对这后生是越看越欣赏，便趁热打铁道：“诸位良人，可畅所欲言。”

气氛被那后生讼师调动了起来，众邻人里终于有胆子大的，欠了欠身子欲言又止。

一个穿绸缎，酒糟鼻的矮胖邻人，有些畏缩道：“杀人偿命么，天经地义。”

有人开了个头，便有人不忿反驳：“是那苦主仗势欺人，你的良心长歪了么，怎可颠倒黑白！”

“明明是那苦主身边几个长随先动了手，真当别人都是睁眼瞎么！”

“是是，那后生周显武艺真好，刀背一拍便将那长随拍晕，再一刀，斗大的脑袋飞了起来，好武艺呀！”

“没一身好武艺，能立军功得授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