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问我,能不能用一个大家熟悉的案例,来简单解读下“地缘”和“地理”的区别。“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出自《孟子》的概念倒很是适合。如果你认定“地缘”只是“地理”,那么研究的对象就只会是“地利”(并由此引出“地理决定论”的错误认知)。而如果你真的理解了这里所说的“地缘”概念,就会发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得到汉朝政治遗产的“天时”;孙权虎据江东,坐拥长江之险的“地利”;刘备以宗亲之名,聚汉家遗民之意的“人和”,其实都是地缘的一部分。(需要再次说明的是,虽然地理学家们试图将地理的概念扩张到人文层面,包括设立“人文地理”的分类,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提及地理仍然是单纯认定为“自然地理”)。
在大航海时代结束之后,地缘视角将为大家呈现一个即熟悉而又陌生的“三国”时代。现在,还是让我们继续把视角投向大航海时代和巴西。作为大航海时代的先行者,葡萄牙与西班牙在海外扩张的道路上有颇多相似之处,双方相同的伊比利亚背景,更让人容易忽视他们之间的区别。拉丁美洲这个包含前“西属美洲”和“葡属美洲”在内的地缘概念,便是基于二者之间的趋同性诞生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在欧洲相爱相杀的英、法两国。无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会愿意与对方被归为一类。
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也是一样。西葡两国在伊比利亚半岛及欧洲的身位,决定了葡萄牙相对西班牙要更为重视对海外殖民地的掌控,包括更先将视线投向大洋深处。当你从地图上,看到葡萄牙被挤压在欧洲边缘,并且只有西班牙一个强邻时,相信就应该很理解葡萄牙人的危机感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与葡萄牙本土地缘关系紧密的海外殖民地,葡萄牙应该已经和加泰罗尼亚一样,成为西班牙的一部分。事实上,在1580年-1640年的60年间,葡萄牙的确一度被并入西班牙,与后者组成了由西班牙主导的“共主联邦”。而能够脱离西班牙再次独立,葡萄牙海外殖民地的存在功不可没。
基于根植于国家基因中的这种危机感,葡萄牙对于海外殖民地的经营程度要高于西班牙。简单点说,更注重将海外殖民地打造成“葡萄牙”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一个资源提供地。这种心态上的细微差别,在英、法两国身上同样有所体现。究其根源,在于西班牙和法国两国,因其在欧洲大陆及地中海的地理位置的优势,更热衷于参与大陆争霸,从主观上倾向于将海外殖民地,视为单纯的资源供给地。
在经营新大陆的问题上,西葡国态度上的差距,从一开始就有所体现。回顾哥伦布及后来那些冒险家,对墨西哥、秘鲁等地的征服我们会发现,西班牙王室的做法本质是一种外包形式。王室支持殖民扩张活动,但大多数时候并不提供资金,冒险家们需要自行为行动筹资金。当然,投资与收益本身也是成正比的。每当征服一片土地后,投资者可以自行决定对土地的分配。
虽然出于征收赋税的需要,在完成最初的征服之后,西班牙王室会逐渐将殖民地的管理纳入正轨,包括委派新的总督取代那些征服者。但对于征服初期的那种杂乱的土地归属状态,基本只能采取追认的态度。尤其在那些看起来经济价值不那么大的边缘地区(如中美洲地峡地区),王室及其代理人(总督)的影响力要更为薄弱。这种先天不足,造就了西属美洲内部各自各自为政的地缘政治传统。可以这样说,虽然地理上看,西属美洲几乎没有可能整合成一个国家,但如果西班牙当时不那么热衷于欧洲事务,而是对西属美洲的内部整合工作倾注更多的注意力,那么现在拉丁大陆的国家数量,应该最起码会少上一半。
反观葡萄牙,在海外殖民地的经营上则要用心的多。这甚至导致葡萄牙,成为了最后一个放弃旧“殖民帝国”身份的国家(其它西方国家在二战之后,对海外殖民地的独立都持开放态度)。在决定海外扩张之时,葡萄牙王室并没有简单的把殖民权,外包给那些普遍出身不高,试图到海外改变命运的冒险家。而是由王室出面组织、投资各项探险活动。从恩里克王子、迪亚士、达伽马等人的显赫贵族出身,亦可以看出这点。在西班牙决定投资哥伦布的探险活动之前,这位美洲发现者曾经尝试过与葡萄牙合作。除了认定投资东方航线会更有价值以外,哥伦布的身份及在殖民权上过高的要求,亦是葡萄牙态度冷淡的原因之一。
巴西的发现同样始于一次纯粹的官方行动。在决定殖民巴西之后,王室将巴西东南沿海地带划分为了十几个领地,分封给葡萄牙原有的统治阶层(尤其是贵族集团)。这种颇为“封建”的做法,一方面保障了巴西的经营者们,从一开始就属于葡萄牙原有的统治阶层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也激发了葡萄牙本土力量,开发巴西的热情。
其实葡萄牙的这种做法并非创新,可以说无论西方文明还是东方文明,在国家形成过程中,几乎都采取过这种列土封疆的模式。每一种模式都存在优点和不足,只能说对于自身人力不足,但又希望海外殖民地能与本土融为一体的葡萄牙来说,这种封建意味浓厚的殖民方式,比之西班牙那种更显粗放的做法,要更符合葡萄牙地缘政治需要。
然而以血源关系或者说原有统治集团为基础,所实施的“分封制”,固然在初期扩张时能够起到积极作用,但分封制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在“分”。如果没有其它的外部因素所产生的凝聚力,沿巴西漫长海岸线分布的封建领地,仍然具备各自为政的基础。接下来的内容,我们将对这个问题进一步展开。
附图:葡萄牙在巴西的扩张
萨尔瓦多与三角贸易
用一句话形容葡萄牙在巴西的统治,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领主们对王室所承担的义务主要有二:一是效忠于王室;二是上交20%的收入作为税赋。与荷兰人用有限公司形式经营殖民地的方式相比,这种古老的“封建”方式看起来要落后的多。只是任何方式都是有利有弊的。王室和封建思维,作用主要体现在国家和意识形态的统一上,有限公司的形式则更能积发资本的活力。站在大历史的层面看待这个问题,就会理解为什么有女王和东印度公司的“大英帝国”,能够成为最成功的殖民帝国。
荷兰人的方式,让一个没有历史的商业小国,快速成长为17世纪的全球霸主,但却没有给后来的世界留下太多地缘遗产;而葡萄牙人虽然在先发优势丧尽之后,一直处于节节后退的境地,但却顽强的守住了巴西。然而以后人在大历史范畴中总结出的“上帝视角”,去求全责备当时之人总归是不公平的。以当时之人的想法来说,只是为了寻找一片最有利可图的土地。
在整个16世纪,葡萄牙人的殖民开拓都是紧贴着“巴西海岸山脉”所对应的岸线在进行着。葡萄牙人最初能够考察“巴西”也只是这条岸线。在将之划分为十几个省份并开始经营后,岸线内部地缘差异开始显现。这条初代殖民地内部,在地理上最起码可以分为两大部分。除了被称为“马尔山脉”的南段以外,里约热内卢州以北的北段部分,又可单独被称之为“埃斯皮尼亚苏山脉”。从地理特点来说,南、北段还是有一定区别的。需要说明的是,马尔山脉的葡萄牙语原意就是“海岸山脉”,狭义的巴西海岸山脉即指向于此。
马尔山脉所对应的海岸线,会更容易受到航海者的青睐。巴西高原在这个方位陡然下降到海岸线边缘,形成了沿大西洋岸线的大峭壁景观。这种山海紧密相连的特点,有利于天然港口的营造。然而这种结构也带来了两个负面后果:一是沿海与内陆的交通分割的更加厉害;二是沿海平原的体量更为狭小。以曾经充当巴西的首都的里约热内卢为例,你会发现其与圣保罗的区别在于—它是一个海港城市。而圣保罗在地理上是所对应的巴拉那高原,与大西洋沿岸的中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