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诚恳地说道,不管李隆基出于何种目的来见他,眼下是他唯一能说服李隆基打消毕其功于一役,派遣大军深入高原夷灭吐蕃的机会。
“沈郎到时候是打算抗旨不尊吗?”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说道,王忠嗣劝他不可因怒而兴兵,李林甫也劝他,只有杨国忠说可以一试,为何不以沈郎为帅,所以他才召其还朝,没想到他们翁婿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本是安西无名小卒,得蒙圣人恩赐才有今日地位,若是圣人要我挂帅出征,我也唯有一死以报圣恩。”
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沈光只是平静地答道,让李隆基神情不住地变化,最后才长叹了口气道,“沈郎何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圣人又岂会让你去送死!”
“李兄,圣人文治武功可比太宗皇帝,开元盛世远迈贞观,唯有吐蕃为患,如今蕃贼势衰,但圣人舐犊情深,想为太子扫平障碍,做那平安喜乐的君王,才想着灭吐蕃宗庙,我便是拼死也该全了圣人心愿。”
边上装醉的封常清眼眯着缝儿见到沈光这等演技爆发,也是不由暗叹如此圣人当不会再想着要沈郎挂帅出征灭吐蕃了。
“开元盛世远迈贞观,沈郎可真是会说话啊!”
李隆基神情复杂地自语起来,他虽然老了,但是还没到昏聩不明的地步,沈光对于大军出征吐蕃的顾虑他又何尝没想过,只是他总想试试看,才没有继续往深处想。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子虽然只是中人之姿,但只要不瞎折腾,当个盛世的守成之君总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儿,李隆基也不再纠结于此事,反倒是主动岔开了话题,和沈光说起了这几年里长安城中新出的歌舞戏剧来,一谈就是半日,直到用过飧食,李隆基才依依不舍地和沈光告别离去。
看着桌案上的残羹冷炙,等到逆旅中再无外人,沈光方自长舒了口气,总算是过了这最难过的一关,只是他仍旧不清楚李隆基最后会做出何等决定。
翌日,当沈光入城后,才发觉长安城更见繁华,他当初和杨国忠说过的那些管理办法,似乎全都用上了,街道边上里坊的排水渠全都翻修浇筑了水泥管,再也闻不到异味,路上居然还有背后绣着“城管”的小吏带人巡视,那些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都设了以沙漏计时的灯牌翻转。
沈光抵达王府时,早已中门大开,自家老丈人身边的心腹管事见到他时更是满脸堆笑,“郎君可回来了,主君念叨你许久了。”
很快沈光便在书房见到了王忠嗣,然后便见这位老丈人满脸的唏嘘,“沈郎,你回来了,你知道么,李相他快不行了。”
沈光闻言愣了愣,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向来视李林甫为奸贼的老丈人居然口称李相,李林甫要死了,自己这位老丈人不该是拍手称快么!
“你这几年都在安西,有些事情都不知道……”
听着自家老丈人的讲述,沈光才知道杨国忠为了实施新政,手段难免激烈了些,而且他居然还真想着要重新清丈天下田亩,收缴世家豪强们不法侵占的土地,李林甫自是死死拦着不放,如今李林甫已经病入膏肓,不能视事,朝中再也没人能阻拦杨国忠了。
“圣人……”
“圣人这几年越发耽于享乐,而且杨相确实是理财能手,如今左右库藏皆充盈,边镇兵强马壮,圣人……”
王忠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国忠要施行新政,确实是为国为民,可是他要干的那些事连他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眼下或许只有沈郎你才能劝得住……”
沈光并没有回答,他很清楚杨国忠建议李隆基召他还朝,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来反对他的,他若是真的去劝杨国忠,只怕两人便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李相过去虽和某有仇怨,但是这两年若无他……你有空便去见见李相吧……”
“是,大人。”
沈光应了下来,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李林甫临死前想见自己一面,于是当晚他便出现在了李林甫的府邸之中。
鲸脂柔和的灯火下,看着卧在床榻上,瘦的几乎不成人形的李林甫,沈光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奸相差点就将太子和他的老丈人逼入绝境,可最后这几年他却兢兢业业地署理朝堂,当了李隆基的工具人,没让杨国忠的新政失控。
“你们都出去,我要单独和沈郎聊聊!”
也许是回光返照,原本已经神志不清的李林甫突然精神起来,即便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李相,你要保重身体,大唐不能……”
“沈郎,老夫快要死了,这样的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
李林甫握着沈光的手,盯着沈光,神情复杂地问道,“老夫只想知道,杨国忠欲行之事,可是你的主意。”
沈光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头道,“是!”虽然杨国忠行事激烈,但是毫无疑问,他的那些新政内容都是从他这里得去的。
“那你可清楚,一旦他要清丈天下田亩,便是要掘五姓七望还有世家豪强的命根子,到时候只怕天下皆反。”
形容枯槁的李林甫怒目看着沈光,宛如恶鬼,可是沈光却始终面容坦荡,“关中不会反,西北各军镇也依旧忠于圣人,大不了便是安禄山造反,五姓七望和河洛北地的世家豪强附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林甫松开了死死抓着沈光的手,然后大笑了起来,“好好好,老夫死也可以瞑目了,只可惜看不到那一天了啊!”
“沈光,替老夫照看好家人……”
沈光愕然地看着向自己托付家人的李林甫,然后发现这位柄国天下多年的大唐宰相已然逝去,含笑而终。
天宝十载的初秋,宰相李林甫的病逝并未在长安城里掀起什么波澜,这位生前曾经权势滔天的奸相,身后事也没有什么哀荣可言,甚至就连前往李府祭拜的官员也寥寥无几。
沈园的某处阁楼上,穿着青袍的李亨盘腿坐在桌案前,他遥望的方向正是李林甫宅邸所在,曾经日夜盼着死去的奸相终于死了,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
死在李林甫手上的那些东宫故臣,又有哪个是纯粹的呢,李亨早已不是那个自诩英明神武的太子,这些年的沉浮历练让他人情练达,也明白为君者最怕的就是被上下隔绝,你以为的忠臣未必是那么忠诚,你以为的奸臣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
“李相,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这杯,是孤敬你的!”
低喃的自语声里,李亨举起手中酒杯,凭栏洒下,他曾经恨不得诛灭李林甫满门,可是如今却什么都看开了。
片刻后,当沈光见到仍旧扮做东宫舍人的李亨时,只见这位太子满脸平静地朝他道,“沈郎,太子说,他身体不痒,便不见沈郎了,不过沈郎不必担心李相家人安危,太子不至于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
“太子仁德,冯兄,多谢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李亨摆了摆手,然后为沈光杯中斟酒道,“沈郎,你难得回长安城,接下来再分别,下次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咱们好好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