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有着强烈的扩张欲望,在他看来不把吐蕃人打垮,不把河中彻底纳入大唐的势力范围,就比不上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对于向来自负的他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事情,所以当小勃律在吐蕃的挑唆下断了朝贡,他就决心要灭了小勃律杀鸡儆猴,同时还要把石城堡夺回来。
对于安西四镇,李隆基过往的认知里,那是用来断突厥和吐蕃臂膀的,就如同汉朝经营西域是为了对付匈奴那样,虽说安西四镇的军费每年高达百万贯,可是相比吐蕃获得西域诸国的后果来,这百万贯着实不算什么。
只不过历年的安西大都护虽说在安西四镇维持着大唐的强势,可是从来没有人能用如此平实的文字鞭辟入里地分析了安西四镇的现状和存在的问题,并且给出了解决的办法,而且一条条罗列地无比清晰。
里面不少内容甚至让李隆基开始审视自己过去的一些政策来,当然这也就是沈光这些时务策是他“偶然”所见,才会引得他深思不已,若是换了底下的朝臣所上,他怕是早就摔了奏折。
“力士啊,今科省试放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五,陛下。”
高力士看着若有所思的圣人,觉得沈郎那样的文章难不成都入了圣人的眼,这是何等的恩宠啊!
“今年这省试便改做殿试。”
李隆基的话让高力士大为吃惊,要知道大唐自设立科举以来,向来都是由尚书省主持考试,也就是武周时短暂设立过殿试,不曾想圣人竟然为了沈郎也破了这规矩。
“对了,这消息先不要放出去,朕还要再等等。”
“喏,陛下。”
高力士看着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壮年时精明强干的圣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战栗感来,他觉得圣人接下来怕是要有大动作。
“三郎那里,可以安排他去见见沈郎了。”
李隆基原本是打算遂了沈光的心愿,让他回安西当个戍边的大将,两人之间的友情便止于江湖,可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沈光可以去安西历练,但最终他还是要回长安城,因为沈光有宰相之才。
高力士看不出沈郎文章里的奥妙,可是李隆基却明白,国家要富裕强盛,就需要沈光这样能踏实做事,而且又不在乎虚名的人,而且沈光是如此的年轻,好生磨砺个几年,便是以后把安西给他练手也不打紧。
只要他能做到他所写的条陈里的十分之一,安西四镇都足以自给自足,不需要朝廷拨给军费,若是能做到一半,就可以暴打吐蕃甚至于踏平逻些城了。
“回来,把三郎唤来见朕,记住不要走漏了消息。”
李隆基喊住了正要离开的高力士,低声吩咐道,自己这个儿子最近变得老实本分,也终于明白了他这个太子的依仗到底是谁,也是时候和这个儿子谈谈心了。
想到大唐历来的权力交接无不是腥风血雨,李隆基也不由暗自叹息,他只希望自己手上能稳妥地将皇位传下去,不要再出现父子手足相残的局面。
高力士满怀惊诧地离开了,虽说这些时日随着太子自废武功,圣人和太子间的关系大为转圜,可是圣人这突然秘密召见太子,而且还要掩人耳目,实在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沈郎的文章里有什么玄机可言,可是他也看过,除了那字体别具一格,独有清贵之气外,那文章内容通篇都是在说要如何经营安西四镇,吸引关内流民落户,如何在丝绸之路上垄断商贸,坐地抽税,同时向河中诸国拓展势力。
这些东西怎么会和太子有关?
即便到了东宫,高力士也没有想明白,听到高力士前来,这几日每日都拿着笛子练习追奏的李亨兴冲冲地道,“二兄,可是阿耶允我去见沈大家了。”
说起来李亨盼着离开东宫出去透口气已经许久了,可是自打上回高力士来传了阿耶旨意后就没了动静,也难怪他会如此联想。
“三郎莫急,是圣人召见,还请殿下换身衣裳。”
高力士压低了声音,同时让随行的内侍脱下了身上衣服,既然圣人密招太子,他自然做了准备。
李亨先是愣了愣,接着便狂喜起来,阿耶这般秘密召见他,必定是有要事,想到如今东宫里有李林甫的耳目,他忽然在想难不成是阿耶对李林甫不满了。
看着太子面色变化不休,高力士轻轻咳了声,“三郎,圣人还等着呢?”
“二兄说得是,我这就换衣裳。”
李亨麻利地换上了内侍的衣服,然后看着身旁的心腹道,“我随二兄去见阿耶,你就说我已经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说完这些,李亨稳了稳心神,跟上了高力士,一路上他都是低着头,藏身于高力士身后的阴影里,同时心中不断思索着,如果阿耶是要对付李林甫,自己该如何应对?
离开东宫后,李亨咬了咬牙,突然开口朝前方的高力士问道,“二兄,阿耶忽然召见我,是为了哪般事情?”
高力士本不想回答这等敏感的问题,可他想到圣人也只不过是看了沈郎的行卷罢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便低声回答道,“三郎,圣人刚才看了沈郎的文章后,便让我来唤三郎前去相见,至于究竟为的哪般事情,老奴也不知?”
高力士这回是真没弄明白圣人在想什么,可边上的李亨却已经欣喜若狂,他本就是因为沈光对李泌的提醒,才在李林甫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挽回败局,如今听闻这样的消息,却是更加想见见这位沈郎,同时也对高力士口中的文章越发好奇。
看到穿着内侍服侍的儿子时,李隆基的眼神变得柔软几分,他已经有多久没好好看看这个儿子了,怎么居然消瘦至此。
“阿耶。”
李亨看到久未亲近的父亲,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更是跪在了这位阿耶膝下,他这些时日已经想得明白,他过去笼络百官又有什么用,这天下终究是阿耶的,阿耶给他,才是他的,阿耶不给,他不能抢。
他越是想证明自己,就越是会招来阿耶的厌恶,他又何必费尽心力去当那劳什子太子,倒不如当阿耶的好儿子,到最后这天下终究会是他的。
想到这儿,李亨本就哽咽的声音越发沙哑,甚至于嚎啕大哭起来,“阿耶,儿子想你啊!”
看着消瘦的儿子没有往昔的英气,就像小时候那般无助地抱着自己痛哭,李隆基忍不住伸手抚摸儿子的额头,动作轻柔,只是口中轻喝道,“你是太子,这般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
“阿耶说得是,儿子不哭!”
感受着额头的温暖,李亨心中欢喜,然后他连忙止住哭声道,“不知阿耶唤儿子过来,有何吩咐,儿子一定办得妥当。”
“来,坐下说。”
李隆基拍了拍龙榻,朝儿子说道,李亨见了虽然意动,可是他想起沈郎对李泌说的那句名言,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靠在龙榻下的台阶上道,“阿耶,儿子靠在这儿就是,正好给阿耶捏捏腿。”
高力士看着开怀大笑的圣人,又看着仿佛一下子开了窍,不再讲究什么风仪威严的太子,忽然觉得李林甫今后怕是悬了。
一时间,李隆基和李亨便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待李亨给自己捏了阵腿脚后,李隆基示意高力士拿了沈光的那些文章递给了这个儿子。
“这是沈郎写的时务策,你好好看,仔细看,看完了,想好了,朕在问你话?”
听到父亲最后以朕自称,李亨心神一凛,知道阿耶让自己看完沈郎的文章后,要询问的不是身为儿子的他,而是身为太子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