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轻轻喝了口茶汤,那樱桃毕罗甚是可口,不过很甜腻,让他意外的是,这茶汤不是很重口,居然还能喝得下去。
一碗茶饮罢,高力士自将最后剩下的那枚樱桃毕罗吃下肚后,擦了擦手,才拿起沈光最后修订完的两卷乐谱查看起来,这时候他已经能肯定沈光在音律上的造诣绝不弱于李龟年几人。
盖因他先前所看的乐谱里,有几首还是前不久刚从梨园里传出去的,沈光绝不可能提前有所准备。
翻看着最后两卷乐谱,高力士很快便双目放光,比起前面那些乐谱,这两卷乐谱的原曲皆出自李龟年这位当世大家,不过这两卷乐谱里面错漏处极多,应当是事后记下来的。
这两首原曲,高力士恰恰很熟悉,因为圣人前两年时常命李龟年演奏,就连他也能弹奏应和,所以沈光对于错漏处的改动让他最是惊讶,因为那和李龟年的原曲截然不同,而是重新编了新曲,叫他忍不住哼起了调子。
“曲有误,沈郎顾,真是诚不欺我,沈郎这改动,想必李大家见了,也是要为之赞叹的。”
过了良久,高力士看完那两卷修订完的乐谱,方自叹道,沈光重谱的地方比起李龟年的原曲不遑多让,甚至以他看来还犹有胜之。
“冯翁谬赞。”
沈光知道这两首曲谱是李龟年所作后,心中也略微放心,因为李龟年的作曲固然精巧,但大体上还是受限于时代所宥,如果只比这个时代的音乐,他肯定比不过,可如今大唐盛世,正是人们追求新奇变化的时候。
尤其是音乐,那是跨越时空和文化的艺术形式,不像诗词歌赋,只有熟悉语言文字和文化氛围才能感受到那种独有的美感。
就像是正在火烧城拼命学习唐言汉字的福卡斯,他是无法理解唐诗的瑰丽宏伟,同样这个时代的唐人也无法理解希腊的史诗和雄辩以及修辞。
只有音乐,即便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不同国家的人,也能理解音乐中所蕴含的情感。
“老夫厚颜,不知可否请沈郎割爱,将这些曲谱赠与老夫。”
高力士起了爱才之心,他相信自己打听来的那些消息,远不如将这些曲谱带回去献给圣人,更能说明沈光的才华。
“冯翁拿去便是。”
沈光自然不会拒绝高力士,说话间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道,然后看着窗外日影偏斜,“冯翁,时辰不早,小子也该告辞了。”
高力士让麦友成收拾好那些曲谱后,同样起身道,“时辰确实不早,老夫也要归家了,不知沈郎明日可得空闲,来老夫府上叙叙。”
“小子最近几日还正空闲,不知冯翁府上在哪里,明日小子一定登门拜访。”
沈光略作迟疑后便答应下来,而高力士则是笑了起来,然后说出了自家府邸所在,“老夫就住在长兴坊,进了坊门后往大街直走,第三个路口左拐的第二家便是。”
麦友成在边上听到后,差点没露馅,因为自家这位叔父报上的却是他的宅邸,也不知道这位叔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子记下了。”
“这些乐谱咱都要了,不用找了。”
麦友成收拾完曲谱,喊了坟典行的伙计,给了吊大钱后,便拿着东西跟在高力士身后,他这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难不成叔父今晚要住在自家不成。
“冯翁慢走。”
沈光送走高力士后,方自施施然出了门,这时候那憋了一下午的石府家奴才忍不住问道,“郎君不是要结识这位高公么,何故故作不知?”
“不可说,不可说。”
沈光闻言笑了起来,他这回结交高力士,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这样的巧遇,绝不会让高力士有所怀疑。
咚咚咚的鼓声里,高力士和麦友成离开了西市,出了西市后,麦友成拎着那包曲谱道,“叔父,您明日是要在小侄府邸再见见这位沈郎君么?”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可叔父先前不是说了要在府邸宴请沈郎君……”
“吾自会派人给沈郎下请帖,不过吾明日会在你府邸等候沈郎,你回去好生准备待客。”
高力士笑着说道,他打算试探下沈光,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性格,明日他是会去“高力士”的府邸赴宴,还是来他这个“冯翁”府上拜会。
“叔父这是要试探沈……”
麦友成忍不住出声道,可是却没把话说完,只是心里不由为那位沈郎君感到可惜,自家叔父这一手可真是太绝了,反正他自问换了自己处在这位沈郎君的位置,若是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明日接到请帖后,肯定会去叔父府上。
“沈郎才华风度,吾都甚喜之,可越是如此,吾越是想知道沈郎为人。”
高力士淡淡说道,他知道人心禁不起试探,可他却忍不住想要看看沈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值得他提携。
石府书房,看着回来禀报的心腹,饶是石坚,也不由感叹起沈光的城府来。
他的心腹看不懂沈光白日在坟典行的作为,可他却是看了个通透,这位沈郎君果真是心思深远,似他这般结交高力士,可不似寻常俊杰求得高力士提携那般简单,这是真能让高力士将其引为忘年交的。
虽然只刚当上这个西市令没多久,可是石坚已经明白在官场上想要有个真心的朋友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他现在每日府中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胡商想要求见,其中也不乏过去的相识,可是随着地位的变化,原本的交情也变了味。
“今日之事,你全当不知,若是泄露了消息,休怪我无情。”
“主人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明日你收拾下去延城服侍大郎吧!”
石坚想了想,还是让这个心腹去安西以免有个万一,沈光那可是算计的高力士,当朝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那可是连王子公主见了都要喊声阿翁的,李相见了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沈郎君的胆子也实在是……”
挥退心腹后,石坚想得这几日沈光的所作所为,也是不由为他的胆魄所惊讶,先后拒绝了永王,虢国夫人等贵人的请帖,却又主动去高力士府上投帖,还这般处心积虑地和高力士结交,这位沈郎所图甚大啊!
只是不知道这是福是祸,想到高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不倒,石坚不免叹了口气。
夜晚,皇宫大内,当朝圣人李隆基,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高力士带回来的那些曲谱,两两对照,不时也哼上几句,随后眼里的喜色便越发重了几分。
“力士啊,这沈郎果真是一个下午,便将这些曲谱的错漏谬误之处给改完了?”
放下手中曲谱,李隆基纵然已经知道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要知道这里不下十卷乐谱,就算换了是他也难一下子找出其中全部的错误之处,尤其是这个沈光还是初至长安城,应该没听过这些曲子。
这几乎是纯靠音律上的学问才做到这般地步,李隆基自问整个大唐能有这本事的不出一掌之数,可是那五人年纪都不小,似那沈光不过二十多岁就有这等乐道上的造诣,称一声天授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