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年纪大了,反倒是越发喜欢吃甜食,从菓子行买了包樱桃毕罗后,路上已经吃了五枚,麦友成怕这位叔父待会吃得甜腻,于是才让这坟典行的伙计烧壶热水,待会好喝来解渴。
这时候,那石府家奴自回到沈光身边,他不敢做声,只是死命打着眼神,好叫这位沈郎君知道,那位高公来了,却不料沈光抬头看了眼后,便毫无所动地继续翻起那些乐谱来,只是吩咐了句,“待会让伙计拿笔墨纸张过来。”
步入坟典行后,高力士扫了眼那些木架上的藏书,然后又看了眼颇显冷清的厅堂,自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看到了在那儿认真看书的沈光。
这天下的人呢,大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所以生得一副好样貌,自然是占尽便宜。
就是高力士,也难以免俗,沈光当初在安西时,最初就是因为容貌才受到了高仙芝的关注,然后才有了后面的赏识。
眼下沈光就引起了高力士的注意,让他以为沈光是不知哪家的名门子弟,可是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因为那些高门世家子可不会来西市的坟典行,要去也是去东市。
而眼前这个带着随从的年轻郎君,虽说只穿了身素白长袖,可是那面料却是上好的蜀锦,还用银线绣了菱格暗纹,光这一身衣物就价值不菲,断不会是什么没落的世家子弟。
高力士侍奉圣人近四十载,那察言观色,于细微处观人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眼前这白衣郎君倒是让他颇感好奇,实在是长安城里但凡出色的名门子弟,他大都知晓,可偏偏他绞尽脑汁,却猜不出沈光的来历。
感受到对面的目光,沈光放下手中乐谱,抬头微微笑道,“阿翁安好。”
看着面前面白无须,满脸和气富态的老翁,沈光知道这位就是本朝最得圣人宠爱的宦官高力士,这位是真正的老好人,坊间传闻当初李太白喝醉了让他脱靴子,有人说他事后在圣人面前恶言中伤李太白,才让李太白被圣人赐金放还。
却不知要不是高力士,就李太白那等性子,继续留在朝中,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那能像如今这般天南海北地潇洒,走到哪里都有的是“朋友”愿意供他吃喝玩乐。
在延城的时候,沈光和封常清聊起李太白时,封常清便是如此评价的,那会封常清喝醉了以后,沈光才知道当年李太白仗剑游历天下时早已名声鹊起,而且他还娶了宰相的女儿,自家的兄弟又是蜀地的酒商,到哪儿都是一掷千金。
封常清年轻时因为貌丑跛足常常被人轻慢,但他却始终不曾在意,因为在他看来那些
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他又何必和这些蚍蜉一般见识。
可是李太白却不同,封常清本以为能写出那等豪迈狂放诗篇的李太白不是以貌取人的俗人,于是在李太白游历安西到了延城时,封常清也是登门拜访,结果么事实证明李太白虽然做得一手好诗,可是却也和普通人一样。
所以沈光在封常清口中,所知道的那位诗仙就是个留恋秦楼楚馆的贪杯酒鬼,而且脾气还很大,“李太白的才华全在写诗上面,若以国事付之,还不如寻个州县小吏。”这便是封常清对李太白的评价。
这其中固然有封常清当年被轻慢的不忿,不过沈光想想这位诗仙的生平,这评价倒也不算太过分,所以他对于“进谗言逐走李太白”的高力士并无恶感,反倒是觉得这位大太监用心良苦,更何况脱靴子那回事本就是以讹传讹的坊间传闻,根本做不得数。
“这位小郎,不介意咱坐在边上吧?”
高力士的年纪称呼沈光一声小郎绰绰有余,他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开口询问道。
“阿翁但坐无妨,小子看了许久,正觉烦闷,阿翁待会儿莫嫌小子啰嗦就是。”
沈光这时候已经起身,莫说他知道高力士的身份,就是不知道,当面的乃是年纪大他许多长者,也该礼貌些。
高力士见沈光起身,那和蔼的脸上笑得越发慈祥,这些年随着他年纪越大就越喜欢提携年轻人,只不过才华高妙者大多恃才傲物,曲意巴结他的又难称俊彦。
眼前的年轻郎君,虽不知才华如何,可是这样的样貌再加上这等礼貌,就足以打动高力士了,于是他坐在了沈光桌案的对面。
等高力士落座,沈光才活动了下手脚,“阿翁勿怪,且容小子伸伸手脚。”
盘腿坐着的高力士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生疏的年轻人,眼里全是欣赏,这时候他身边的麦友成不无嫉妒地瞧着对面的小子,他如何不清楚这位叔父的脾性,叔父怕是看上这小子了,只要这小子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有了叔父的赏识,自能有不少好处。
略微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脚后,沈光同样盘腿坐了下来,这时候胡桌胡椅虽然颇为流行,但是正式场合仍旧以跪坐为主,不过眼下这情形倒是不需要那么讲究。
“还未请教阿翁姓名?”
“老夫姓冯名元,小郎是哪里人士?”
沈光说的虽然是官话,可是口音却有些怪异,这让高力士很是奇怪,要知道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这官话必定讲得最为标准,只有寒门子弟才有这样的口音问题。
可是看眼前这位年轻郎君的模样气度,实在不像是寒门子弟出身。
“冯翁,小子沈光,是安西人士,最近才刚来长安。”
沈光报上姓名后,饶是高力士城府再深,也不免有些愕然,这不久前他还在念叨这位沈郎,如今这就遇上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高力士身后,麦友成这时候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沈光,眉头都快拧到了一起,要不是知道自家叔父那是临时起意要来这西市逛逛,他都以为这个沈郎君是不是早就派人暗中跟踪他们,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巧。
“原来是安西沈郎,最近老夫可是时常听闻郎君的大名啊!”
高力士笑呵呵地说道,他心思细腻,又久居圣人身边,听闻沈光自报姓名后,也难免有些怀疑,但随即就释然了,因为圣人也是突然间让他出宫打听下沈光的消息,这位沈郎君根本就不可能提前知晓他的去向,只能说两人有缘。
“区区薄名,何足挂齿,而且这名声也不是小子所求。”
沈光苦笑着说道,他是三分靠演,七分发自真心,自从那日在平康坊里他故意吹奏一曲引出那位永兴姬高歌应和后,这几日石府外面多了不少闲的没事做的纨绔子、侠少还有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晃荡。
这几日沈光待在石府里闭门不出,一来他确实是有事要做,二来也是要避开这风头,省得出门被人给强行请去做客。
也就是他几天不露面,外面守株待兔的人少了许多,他才能够悄悄离开石府,去高力士府上投帖,结果没成想回到西市时,遇到了微服出行的高力士,算是意外之喜。
“旁人求名尚且不得,沈郎又为何苦恼?”
“冯翁不知,名声虽好,可自由难得,小子如今出趟门都心惊胆战,生怕被哪家贵人给请去做客。”